在十九世紀的歐洲城市,尸體不算少見。
最醒目的莫過于熱鬧街道交匯處設置的刑場,犯了大事兒的人會在這里被當眾吊死,以起到警示和彰顯權威的作用。
但這都是官方單方面的想法,公開刑場最后往往會變成民眾狂歡的聚集地。他們一邊喝著酒,一邊隨著絞繩下那人的自由落體而起哄喝彩。
而對善于回收利用的外科醫生而言,絞死的尸體沒有太多的傷口,結構也夠完整,是解剖的優質材料。
優質歸優質,缺點還是有的。
一是受刑的大多為成年男性,缺乏多樣性,二是價格太過昂貴,一具尸體往往能抵上一位工人好幾個月的薪水。即使像醫院這樣的大機構,也很難做到長期不間斷的供應。
自從奧地利緊隨英法德的腳步頒布了相關的解剖法案后,刑場上的尸體便被擋在了醫生們的解剖室外。沒人再會為了賣錢,而把一個偷了面包的家伙定罪成絞刑了。
劊子手走下歷史舞臺,掘墓人成了外科醫生的“好伙伴”。
在遠離主城區的地方,那些幽暗的小巷里,飽受饑寒和疾病的人們會默默死去。只要耐心去發現,總能在貧民窟里找到一兩具。
掘墓人經常會用一些上不了臺面的手段,把明面上“無人認領”的尸體轉手倒賣給醫院,賺里面的差價。
這里男女老少都有,種類繁多且成本支出非常低廉,只是在質量方面難以保證。貧民生存環境差,往往患有嚴重的肺炎、惡性腹瀉、寄生蟲病和大面積的爛瘡,死后這些因素會加速尸體的腐爛。
就算是第一時間到手的新鮮尸體,它們也有這樣那樣的小問題。比如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重度肌肉萎縮,骨質疏松,有時候連嘴里的牙齒都留不下幾顆。
質量差總比沒有強,Vienna的尸體市場依然活躍。
伊格納茨對醫學滿懷熱情,為了增進技藝他甚至可以放棄一切。只是男爵的身份讓他對掘墓人望而生畏,而且窮人的尸體難以符合他的高要求,實在上不了解剖臺。
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是一道填空題,除了死刑犯和掘墓人還能從哪兒撈尸體?
答案就是警局。
警局里的法醫是他的老友,以前刑場尸體不夠分的時候,伊格納茨也能從他手里拿到一些東西。當時不違法,但灰色地帶的事情終究不太光彩,所以隨著自己技術日趨精湛,伊格納茨已經好些年沒光顧那兒了。
現在時代變了,外科技術也急需創新,他必須再去那里碰碰運氣。
像伊格納茨這樣的外科名家,即使沒有男爵頭銜傍身,光靠這張臉和行頭就足以表明自己的身份。警局上下就有他的不少粉絲,也常去劇院捧場,進出這里就和回家一樣方便。
當然,明星一樣耀眼的伊格納茨很少和粉絲走動,真正能稱得上老朋友有且只有一位,穆齊爾。
穆齊爾和他是Vienna大學醫學院同期畢業的老同學,由于受不了病人在自己面前一個個死去,他最終選擇了為死人說話的行當。遠離病人反而進一步磨練了他的解剖技術,甚至磨練出了一種對尸體的別樣情感。
“你來的可真是時候,來來來,快看看這位美人兒......”
伊格納茨剛進門,還沒來得及說明來意就被他拉去了解剖臺。
躺在面前那張冰涼石床上的,就是剛在貝辛格大街被人發現的羅莎。她留著一頭金發,身材勻稱,皮膚細滑,只是那張因骨骼碎裂而腫脹的臉實在算不上有多美。(1)
好在對解剖學家來說,臉并不重要。
穆齊爾看著只斷了一條手臂的尸體,興奮得聲音都有些顫抖:“三小時前剛送來的,聽說是跳樓自殺,臉部著地。還好是三樓,要是再高一點,可就沒那么完整了。”
“三樓就死了?”伊格納茨覺得有些奇怪,“上次那位雜貨店老板,不小心從五樓下來也只斷了一條腿罷了。”
穆齊爾嘆了口氣,回想起這位老人家,臉上滿是憐惜:“是啊,他身體確實很硬朗。可惜心靈太過脆弱,沒能承受住截肢手術帶來的疼痛,第二天就死了。”
手術由伊格納茨主刀,所以這句話的指向性非常明顯。
也許是兩位老友很久沒見面的緣故,一上來就馬力全開,把那些陳年舊事全抖摟了出來。
“我需要提醒你,當時沒有乙醚麻醉并不是我的錯。”
“但這并不影響它成為一場災難。”
“這不是災難,我成功切除了他的腿,只用了1分21秒。”
“哈,斯考特先生要不是已經被埋了十二年的話,說不定會拄著拐杖,面帶微笑地同意你的想法。”
伊格納茨聽了這些,臉皮忍不住抽了兩下,側過臉看向了自己的老友:“如果你調侃我的勇氣能善用在醫學上,說不定現在也是和我齊名的外科學家了,可惜你沒有。”
“是的,我怕了。”穆齊爾語氣平淡,早已沒了當年的沖勁,“死亡率超過50%的手術毫無意義。”
“那是你的手術,我當時手術的死亡率只有47%,并且經過我的不懈努力,現在已經成功降低到了45%以下。”伊格納茨列舉完這些數字,不忘再跟上一句一錘定音,“我現在是全奧地利手術種類最多、成功率也最高的外科醫生。”
見他如此激動,穆齊爾改了臉色,笑著安慰道:“對對對,你比我厲害,行了吧?你有空和我斗嘴,還不如多花點時間看看她,她才應該是我們今天的主角!”
伊格納茨收拾了心情,總算把注意力放在尸體上。
老朋友嘴損了點,但看尸體的眼光還是挺獨到的。他上下檢查一番后,也確實沒發現除了腦袋和手臂骨折之外的其他外傷:“她真是三樓跳下來的?”
“我騙你干嘛?貝辛格大街73號。”
“憑我的經驗,墜樓的身體不可能保持筆直,臉也不該碎得那么夸張才對,半路撞到東西了?”
“沒有,直接下來的。”
“有點奇怪......”
伊格納茨覺得蹊蹺,但心思根本沒在羅莎的死亡原因上。他來這兒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撈尸體。所以在應付了穆齊爾兩句后,很快就把話題扯到了其他地方:“她是本地人么?”
“你問這個干嘛?”
“我猜她是一個人住的。”
“哦?這都能看出來?”
伊格納茨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然后繼續說道:“我看她像東邊來的俄國人。”
“喂喂,臉都沒個完形了,你還能看出國籍來?”
“不不不,我的老朋友,我說的證據其實是名字。”
伊格納茨走到腳邊,拿起了套在腳趾上的卡片:“羅莎·伊萬諾娃,羅莎·彼得洛娃,聽起來很自然。當然也有可能是法國人,羅莎·博納爾,羅莎·維杰里,聽起來也不差。奧地利人?羅莎·約瑟夫?羅莎·德爾林?呵,這太奇怪了!”
穆齊爾一聽就懂,笑了笑:“她確實是一個人住,也找不到家屬的聯系方式,我們應該會按照要求幫忙埋了。”
“50克朗,我要了。”
“你也太直白了吧。”
“50克朗已經是高價了。”伊格納茨懶得再裝,直接問道,“你就說賣不賣吧。”
穆齊爾重新回到了尸體身邊,搖頭道:“我們的探長可還沒結案呢,尸體說不定還得繼續留著。”
“嗯?不是說自殺么?”
“是街上那些人說的,就看到她一頭栽下來而已。我剛說了她是一個人獨居,誰知道房間里出了什么問題。何況你知道的,維特探長一向認真,不可能放過這種疑點。”
穆齊爾拿起一旁的手術刀,說道:“要不這樣,你把這案子給斷了。探長只要結案,我就提交申請,這樣我也能早點下班,你覺得提議怎么樣?”
“我哪兒有這個本事......”
伊格納茨沒辦法決定案子的走向,但在買家名單上排個第一順位的資格還是有的:“不管怎么樣,尸體只要沒人認領就是我的。咱們可說好了,50克朗,你不能賣給別人!”
“行行,沒問題。”
......
伊格納茨轉身離開了解剖室,說實話這趟行程并沒有太大的收獲,穆齊爾手里沒有能出手的尸體。
以那位探長謹慎的風格,等結案少說也得三天以后。到那個時候,手術早已經結束了,而留在解剖室里的尸體就算有威士忌浸泡,也沒辦法阻止腐敗。
何況警局根本不可能去用每個人都想嘗上一口的威士忌保存尸體,縱觀全世界,也只有解剖學家能忍住酒精的誘惑。
正當他垂頭喪氣地踏出警局大門,準備回醫院的時候,一輛黑色馬車從遠處駛來。車夫一身黑裝,頭上戴著黑色高帽,車身上印有警局的標志,馬匹似乎也比尋常馬車精神許多。
“喲,這不是伊格納茨男爵么~”
下車脫帽向他鞠躬致意的正是維特,Vienna警局的探長:“你怎么有空來這兒了?是遇到什么棘手問題了么?”
伊格納茨不知該怎么回答。
他和維特沒什么交情,放下身段去求對方顯然不符合他的身份地位。所以躊躇了片刻后,只能笑著找了個借口:“我來見見穆齊爾,咱們倆好久沒聚了。沒想到今天不湊巧,警局有案子要辦。”
“是啊,是不湊巧。”
“唉,只能以后再說了。”
說罷,伊格納茨就要告辭離開。
“唉,伊格納茨男爵,您先等一下。”維特忽然攔住了他的去路,“不好意思,我需要浪費您一些時間。”
“怎么了?”
“也沒什么大事。”維特回頭看向身后剛下馬車的年輕人,說道,“這起案子有個重要的目擊證人,他自稱是您的學生。您的學生遍布全國,這本無可厚非。只是從穿著來看......算了,我覺得還是您親自確認一下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