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弘疑竇叢生之時,此時的王政卻是哭笑不得。
而令他們兩人失去常態的原因,卻是放在桉幾上的一個錦盒。
這個東西正是那個都伯侯訥送來的,此時錦盒已經打開,至于里面的東西卻很是普通,不過是幾截人參罷了。
王政這位徐州牧身體抱養,連袁術都被驚動了,馮夫人自然也得知了此事,情郎生病,她心疼之下,豈會不做些表示?人參是特地從自家的私庫里搜檢來的,送來給王政補養身子。
畢竟吳普乃是華佗弟子,城里首屈一指的名醫,對方既然說王政“體虛氣弱”,馮夫人自然深信不疑,渾然忘了自家前不久方才被王政在面對樊嫵時所表現出來的非人強壯和戰斗力所震撼過。
不過她也只是在牽扯到王政的事情上失去了正常的理智和判斷力,其他方面卻是依舊謹慎精明,比如在安排人送去“關懷”的時候,卻是沒有選擇自己這邊的親信,反而是為了掩人耳目,特地選了樊夫人那邊的婢女舒兒。
一方面是這舒兒早已投靠了她,表面上卻是屬于樊夫人的親信,如此可掩人耳目,另一方面,在袁術心里,她如今的形象遠勝樊夫人,哪怕舒兒這邊出了紕漏,引起袁術懷疑,但其畢竟是樊夫人的貼身婢女,馮夫人也有信心把這事弄成是樊夫人栽贓嫁禍。
王政哭笑不得的是,他這邊特地讓糜力提前布置,在使館外的貨棧留下一個手段,方便馮夫人與其聯系,本是為了時刻把握袁術的心思變化,卻不料馮夫人竟用到這等小事上了...
“太也不知輕重了...”
王政暗自吐槽了句,眼下緊要關頭,何等敏感,馮夫人左慈如此舉動,在他眼里實在是有些罔顧大局了,若真被楊弘這等有心人發現,說不定便會憑空多出不少變數。
不過這婦人畢竟也算是一片好心,關心自己,嘴里雖是抱怨,王政倒沒有因此真的對馮夫人產生什么心結,不用這人參倒是用不上,他輕輕合上錦盒,旋即轉向左右,問道:“你們去見那都伯時,可有被人發現么?”
“沒有,小人等出去時已是寅時,夜色正沉,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貨棧里也沒什么異樣,不過...”親兵說到這里,頓了頓,面色稍顯遲疑。
“不過什么?”
“不過小人進出貨棧之時,總覺得有些不對,似乎有人在暗中窺探,不過始終沒發現什么。”
聽到這里,王政劍眉一挑,登時微露凝重神色。
他身邊的親兵如今基本都是三階兵種了,這些人除了戰斗力和體質遠超一般的普通人,其實在五感上也都有著加強,只不過沒有前者那么明顯罷了。
而王政自然知道,人類的身體有許多科學解釋不了的玄妙,比如所謂的第六感,五感既然有所加強,那么他們比普通人在面對危險、敵意時有著更敏銳的感應,也是正常現象。
所以親兵感覺是“似乎有人在暗中窺探”,王政卻是一聽之下,立刻便把那個“似乎”給去掉了。
使館之前一直都有人監視,但是基本上都只放在他和王熊、周泰乃至喬綰等幾個重要人物身上,怎么如今不僅晝夜不舍,連尋常兵卒也不放過了?
這讓王政心中警鐘長鳴,不由側目一旁的周泰問道:“幼平,我記得你今早方才說過,發現跟蹤你的人較之往日有些不同?”
周泰點了點頭:“州牧,正是如此。”
“哪里不同?”
“不僅跟蹤的人變多了些,”周泰皺眉思索了會,斟酌著道:“而且這群新人身手不錯,比之前那批人可強多了,還頗懂得藏匿喬裝,連俺一開始都險些沒有發現。”
“身手不錯...”
王政是和周泰交過手的,更知道周泰原本歷史上未來會取得如何的成就,自然清楚他口中的這個“身手不錯”是什么分量,思忖了會,又望向王熊問道:“你這邊呢,可發現什么不同?”
“稟將軍。”
王熊絞盡腦汁回憶了半晌,搖了搖頭,面露愧色地道:“末將這段時間沒有察覺身后有人跟蹤,原本還以為是袁術這邊的探子放棄了,今日聽幼平兄弟一說,方才明白過來,恐怕不是對方放棄跟蹤,而是換了一批人馬,末將卻是絲毫沒有察覺。”
王政倒是沒有絲毫意外。
王熊是三階兵,論身手比起一般人自然強過不少,但與周泰這等未來名將比起來還是有一定差距的,且其未曾修習過什么武藝,耳目不及更是正常。
而且王熊能坦白說出今日沒發現有人跟蹤,其實也是間接證明了他的猜測。
“看來咱們的楊祭酒近日手里多了一支人馬啊。”王政手指有節奏地敲擊桉面,喃喃說道:“幼平,你是本地人,且說說如今壽春城里,哪些部曲當得起身手不錯的評價?”
“若說精銳,自然無過州牧麾下天誅營也。”周泰道:“聽說那位從荊州新投過來的中郎將甘寧,手下幾百人馬也都當得起虎賁之士。”
“袁術麾下呢?”
“揚州軍的精銳如今大多都在汝南那邊駐守...”沉吟半晌,周泰道:“如今還在壽春城內,還當得起精銳之稱的,恐怕只有歸袁術直接統屬的親軍南營了。”
“親軍?”
王政還沒說話,一旁的王熊已是驚呼出聲:“你是說最近負責監視咱們的人馬,都是南軍的精銳?”說著,又望向王政:“將軍,這...”
王政知道王熊此時在想什么,主公親軍何等重要,若無袁術首肯甚至支持,楊弘雖是袁術的謀主,也絕無調動的權利和可能。
一旁的喬綰似也想到了一塊,不由輕蹙黛眉:“不會吧,袁術前幾日不是才來探訪過你么,態度殷勤,沒看出他有生出什么猜忌啊。”
“面上未露猜忌,焉知內心如何?”王政卻是搖了搖頭,不敢大意:“焉知不是緩兵之計?”
“當然,袁術便是應允了楊弘調遣親軍的人來參與監視,也未必便說其對本將已起了猜忌,楊弘堅韌強硬,不肯輕言放棄,又是袁術的第一謀主,他一說話,身后的顧雍等人恐怕也會一一附和,群情之下,袁術應付不過,無奈之下默許也有可能。”
“楊弘此人,的確棘手。”喬綰秀眉凝視著王政,露出關切的神色:“所謂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謠言尚可成真,何況你的確欲圖江東?”
“若是讓此人這般執著下去,加上他此時手里有了兵權,我怕他現在還只是一邊堅持咱們,一邊嘗試說服袁術,一旦時間久了,拖延下去,會不會...”說到這里,喬綰微咬絳唇,輕輕道:“來個擅自做主?”
至于是做什么主,一旁的王熊、周泰都十分清楚,大抵應該就是先斬后奏了,不由都有些緊張起來,紛紛望向王政。
王政倒是神色自若,只是望向王熊問道:“吳勝和黃忠兩部如今到哪里了?”
“稟將軍,已悄然進入合肥城內。”
“大善。”王政拍掌一笑,沉聲吩咐道:“傳我將令,命他們遮掩聲息,晝伏夜出,速向壽春進發,再令城內諸部外松內緊,做好時刻應變之準備。”
說到這里,王政目光轉向懸在墻壁上的乘勝萬里伏,深深吁出一口長抑心內的澎湃戰意,心中想著:“最多七天...”
若無意外,七天之后,這座壽春城,這塊江東寶地便要易主了。
但同樣的,這七天也會成為王政自入壽春以來最難熬的七天了!
為減輕袁術與楊弘的疑慮,王政病后第四天,廬江傳來捷報,徐州軍再一次大敗孫賊,斬殺賊軍千余,更擒住賊將程普!
程普的受擒,代表延綿數月的孫策叛亂終被平定,王政和袁術獲得了最終的勝利,廬江境內從此安靖。
消息傳入壽春,袁術大喜,當天就要在王宮中舉辦宴席大肆慶功,王政以病體未愈不便出門為托辭,沒有出席。他不出席,其他徐州的將官自然更不會出席,平亂的主力功臣不出席,揚州軍自說自唱,自然也沒甚意義了。
袁術倒是沒有生氣,畢竟此時他心情大佳,更是勝利者的一方,勝利者都是寬容的,心情好也容易體諒別人,絲毫不以為意,更突發奇想...
既然王政不便出門,那把慶功宴置辦的地點改在了使館不就行了?更特意把時間往后推遲了幾日,用他的原話便是:“若無御寇之助,則無廬江之寧,廬江不寧,本侯如何能夠安枕無憂?理當待其病好,一同大宴慶功。”
事實勝于雄辯,徐州軍徹底擊敗了孫策的叛軍,更將程普這個同孫策一起背叛他的大將生擒活捉,這是對楊弘所有進諫最為有力的回擊,再加上馮夫人時不時吹拂的枕頭風,袁術不僅再度堅定了對王政的信任,好感度更是直接爆表,險些都要觸發加入隊伍了。
雖然最終沒有加入隊伍,不過當楊弘再次表達自家對王政的懷疑和忌憚時,袁術卻是怫然不悅,破天荒地訓斥了楊弘一番不說,更揚言要收回之前授予的南軍調動兵權...
當然,最后還是顧念楊弘的忠心耿耿,也只是止步揚言了,不過袁術最后還是聲色俱厲地警告楊弘:
“王御寇雖是草芥出身,卻是急公好義,乃仁義之士也,在本侯看來,鞥是勝過天下間大多假仁假義的豎儒,此番對方助我平亂,不求回報,分明一片赤城,毫無私心,汝不可妄自猜忌,不分輕重,傳將出去,豈不叫世人齒冷,認為本侯乃忘恩負義之輩?”
言罷拂袖而去。
袁術走了之后,楊弘卻依舊獨自一人地站在殿內,喃喃自語:“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主公啊,王御寇來援江東,必有圖謀,哪里可能是一片赤誠,毫無私心呢?”
說起來,這是他奉袁術為主以來,第一次受到這般嚴厲的斥責,若是平時,以楊弘的心高氣傲,絕不會受得了這般難堪...
可此時楊弘的臉上,有狐疑,有不解,甚至有動搖,卻偏偏沒有多少羞惱之色。
因為說實話,事情發展到現在,連他自己也有些看不透王政這豎子了。
他也不太確定對方到底是友是敵,此來壽春到底是純為順道慶功,還是別有居心。
當日雖是楊弘主動建議袁術請來王政平亂,但這不代表楊弘真認為王政是出于什么盟友之義,是什么急公好義。
楊弘認為王政大概率會出兵,更多是他相信王政能看出孫策的潛力,更堅決不會容許給對方做大的機會!
雖然是袁術的臣子,楊弘也的確對袁術忠心耿耿,但他心里十分清楚,袁術并非明主,如果他是王政,一定會先助袁術除去孫策,再考慮接下來與袁術的關系。
接下來的形勢不出楊弘所料,王政的確馳援了袁術,徐州軍更成為了和孫策軍正面對抗的絕對主力,反而是揚州軍和袁術倒成了看客一般。
但等到孫策一死,徐州軍卻還以剿滅余孽的借口留在廬江,黃忠和吳勝更分別把持了六安、安豐兩處重鎮,楊弘心中便警鐘長鳴了!
等到王政親來壽春,又派手下人到處結交城內望族、官員,楊弘更斷定對方是想趁機先在江東發展勢力,提高個人名聲,為日后攻取江東提前做些鋪墊。
可若是真這樣的話,按照楊弘的判斷,無論王政何時離開,徐州軍必然會以剿賊的借口無限延長停駐廬江的時間。
然而余孽真就這么快平定了...
且王政之前又主動說北上許都的道路難行,這等于他自家將兩個在揚州留下手腳的借口主動放棄,那么待他病好,自無理由繼續留在壽春,即日便會回返徐州了。
王政和徐州軍都走了,那么假道滅虢自然不可能了,也就說明楊弘真的懷疑錯了...
但是楊弘卻仍然感覺到哪里不對!
仿佛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前夕,明明看似平靜,卻處處令人感覺一種壓抑、煩悶。
楊弘踱步窗漏之前,凝望黃昏下外面的御園,今日的天色陰仄仄的,暗澹無光,冷風幫兇似地刮了起來,卷起無數花草灰土。
他喃喃自語,平日里明亮堅毅的眼神,此時卻因陷入苦思而顯得游離不定:
“難道真是吾以小人之心,度人君子之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