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中,陳宮余光掠過全場。
見無論是適才侃侃而談的禰衡,張昭,抑或少言寡語的陳瑀,王融,數十名士大臣,此時一個個屏聲息氣,恭恭敬敬地站著,方才的灑脫悠然盡皆不見,竟是瞬間變得戰戰兢兢起來,仿佛大氣不敢出一聲,
這等拘謹之態,讓陳宮不由側目,看出這些人對王政的態度,卻是尊崇、敬畏兼而有之。
當然,此時的場內還是有一人不在此列的。
自然便是徐方了。
雖然同樣起身,同樣露出恭敬的姿態,外表看似和眾人毫無差別,可陳宮卻敏銳地察覺出來,這少年亦有尊崇,卻無敬畏。
這讓陳宮心中一動。
徐方的“與眾不同”有兩個可能。
一,王政重武輕文,所以作為武將的徐方,對其的態度和其他文臣自然不同。
二,徐方的地位很不一般啊,這里說的不是明面的官銜權柄,而是在王政的心中。
這些猜測暫且無用,陳宮暗自記下心來,看過諸人百態,他收回視線,打氣精神,一雙眸子精光閃閃地同樣望向了樓梯口。
王政之名,他聞名已久,卻從沒有見過面,這威震山東的少年究竟是怎樣的人物呢?
這既關系著呂布的女兒何時出嫁...
更關系著他陳宮的未來何去何從...
而且這一次的抉擇十分重大!
因為他三易其主之后,也再沒有退路了!
想到這里,壓力重重之下,陳宮不免忐忑,投射去的目光帶著好奇,有著探尋,帶著重重心事,和隱而不露的漂浮不定。
腳步聲倏忽止歇。
終于看到來人的廬山真面目時,陳宮卻登時一怔。
這是王政 驚疑不定地看著對面的魁梧少年,來人手腳粗壯,肩膊寬厚,小頭面銳,方額豹眼,即便此時臉上帶笑,卻依舊散發著強橫兇狠的氣息,的確也是氣度不凡,可...
怎么看也更像是虎將之流,望之不似人君啊。
陳宮正暗自嘀咕時,卻見那魁梧少年在樓梯口站定后,環視全場一圈,目光在陳宮身上稍作停留,方才甕聲甕氣地喝道:
“將軍到!”
陳宮雖不認得,旁人卻是知道,來人正是吳勝,而說罷此話,吳勝向前走了兩步,側身而立,躬身相迎。
下一刻,另一人輕衣緩步,從容自然地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對方的身材首先便讓陳宮暗吃一驚,當真是高大雄渾之極,尤其那吳勝本已是體型強壯的大漢,可在這人露面后卻仿佛驟然矮了一節。
陳宮再定睛一看,便見此人年紀輕輕,外貌平平無奇,看似并無出眾的地方,唯有一雙眼眸深邃難測,專注而篤定,沉著中更帶著澎湃的自信。
這人定是王政!
這次陳宮再無任何疑慮,頃刻間便下出定論,而徐方等人的反應也證明了這一點。
“拜見主公(州牧)”
“諸君免禮。”王政一邊擺手示意眾人落座,一邊閑庭信步地向著主位走去,方一落座,徐方便連忙介紹陳宮起來,聽到這話,王政點了點頭,徑自望向著陳宮。
見對方目光灼灼,顧盼之間,自有一股睥睨眾生的威勢迫來,竟讓陳宮不敢直視,下意識般地垂頭躬身,行禮恭聲:
“見過王州牧。”
“貴客請坐。”王政微微一笑,拱手還了一禮:“公臺先生文名遠揚,聲動海內,政也是久仰的緊了,上賓西來,本該親自掃榻以待、倒履迎之,無奈年關將近,瑣事纏身,一時間竟不得閑,還請公臺先生毋要責怪。”
見他身材軒梧,舉止間卻是一派溫文爾雅,說話間嗓音渾厚,語氣柔和,更帶有一種奇異的魅力,陳宮竟有如沐春風之感,不由暗自點頭。
此子年紀不大,卻是深沉內斂,出身低微,卻是不卑不亢,待人處事,皆無失禮逾矩之處,能成如今氣候,果非僥幸!
對方這般謙恭有禮,陳宮怎敢托大,忙道:“州牧言重了。”
“公臺先生果有君子之風。”王政端起酒杯,淡淡笑道:“一杯薄酒,聊表王政心意,請滿飲。”
王政的面子自然要給,陳宮連忙一飲而盡,方才見了正主,不過只言片語間,不知為何,陳宮心中對王政的好感已是節節攀升,納頭便拜雖不至于,可心中的第一件事卻已有了結果。
如此少年人才,配呂綺玲可謂綽綽有余!哪里有她挑三揀四的資格?
回去之后,定要立刻將那刁蠻丫頭打包送來下邳才是。
當然,這件事本就不是他來下邳的主要目的,想到這里,陳宮準備再試探下其人的心性。
他忽然起身離席,先是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旋即朗聲道:“州牧在徐州戰功赫赫不說,虎威更是遍及兗,青二州,宮近來常聞坊間有言...“
“歷數海內各州,以年少有為而論,無出州牧其右者。”
“以拔起之速而論,亦無出州牧其右者!”
“溫侯亦曾為之慨嘆,嘗言,今見州牧這等少年英雄,方覺春秋老去,日月磋跎,而功業不建,當以愧耳!”
短短幾句話卻是一捧再捧,也正是陳宮對王政的第一個試探。
年少有為,會否心氣太盛,驕矜自傲?
這幾乎是所有少年英雄最容易出現的問題,如昔日之項羽,亦如當世目前唯一可在“年少有為”上和王政相提并論的江東小霸王孫策。
年少成名,得意過早未必盡是好事,之前的眾人反應也讓陳宮有著隱隱的擔憂。
文臣們對王政皆是這般發自肺腑的敬畏,這說明王政御下有方,威信甚重,同時也說明了恐怕沒幾個人會去做進言的諍臣了吧?
平日里聽到的都是歌功頌德之下,會否愈發助長王政的自得自滿?
聽到陳宮這話,王政先是一怔,旋即搖頭失笑:“公臺先生謬贊了,政實在愧不敢當。”
這話題他本來不準備接下去聊,畢竟王政乃是穿越而來,內心里可從沒覺得自己“年少”過,也清楚“先贏不算贏,后贏滿天紅”的道理,更深知原本的歷史上,司馬家恰恰是靠著“熬”成了最終的勝利者。
不過看到身旁眾人卻有不少人露出與有榮焉的姿態,尤其是吳勝、禰衡這些,就差把下巴翹上天了,畢竟陳宮所言,王政的這番功業也有他們的功勞付出,王政不由心中一動,
看來還得聊一下了。
想到這里,王政嘆了口氣,望向陳宮朗聲道:“名利者誰人不好,今時今日,政自問的確已算薄有微名,沾沾自喜之心,亦曾有之。”
“不過卻是先喜后憂!”
聽到這話,眾人皆是一怔,陳宮亦面露詫異的問道:“州牧何出此言?”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王政正色道:“昔日高帝匯合諸侯,共擊項王,不正因其鋒芒畢露,惹人忌憚太過么?”
“要知到槍打出頭鳥...哦不..”意識到這句話放在這里未必通俗,便難易懂,王政想了想改口道:“出頭的椽子最先爛,有時候脫穎而出,不若韜光養晦!”
韜光養晦...
這個詞語陳宮默默,若有所思了會,再抬頭看向時王政,已是目露欣賞:“將軍如此年紀竟已有收放之慮,當真叫宮佩服。”
對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起碼能證明并沒有因為如今的功業而生出驕矜,單這點而言,已是殊為難得。
“清談之時,不必口稱官職,”王政笑道:“無論先生還是溫侯,今日之前我都不曾見過面,卻是神交已久,今日先生當面,讓我得見英才,真是幸甚幸甚。”
“英才?”陳宮搖了搖頭:“宮以誠心相待州牧,州牧何必出言調侃?”
“宮與溫侯敗與曹操之手,狼狽而至徐州,幸得州牧許以梧縣,方在如今尚有片瓦遮頭,”說到這里,陳宮自嘲地笑了笑:“敗軍之將,何足言勇,遑論英才乎?”
“先生何出此言?”王政聞言自要勸慰:“勝敗乃兵家常事,雄才大略如高帝者,亦有白登之圍,豈可以一時而論?”
“況且兗州之戰,政亦有耳聞,乃是忽降蝗災所至,先生和溫侯的失利,可謂非戰之罪。”
“哦?”
陳宮聞言抬頭看去,第一個顧慮打消后,他卻又生出第二個,卻是怕王政因前番之擺而小覷于他,端詳了半天,見王政神情肅穆,言辭懇切,似非出于敷衍,心中登時一送,又看了王政一會,忽然道:“宮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先生請說。”
“州牧可有志向?”
這一句問來的沒頭沒腦,叫人不解其意。王政詫異地看了陳宮一言,不知對方此問出于何等目的,沉吟了會,方才笑了笑道:“昔日伏波將軍曾言,大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何況政乎?”
這是說男人生來該有志向,落魄的時候應當更加堅定,年老的時候應當越發豪壯,何況他王政如今正是年少得意時,自然更不會例外。
陳宮點了點頭:“恕宮冒昧,不知州牧之志何如?”
王政看了眼陳宮,沉聲道:“今政既為徐州州牧,自是上求撫境,下愿安民。”
“此太平之志也。”陳宮大搖其頭:“州牧身逢亂世,志略應不在此。”
“哦?”王政聽到這話,側目過去,眼中帶著似笑非笑的意味:“那亂世之志,又當如何?”
迎著王政灼然明朗的目光,驟然間陳宮只覺一股股的酒勁兒往上翻騰,隨之而來的更有猛烈的豪情奮勇。
他先不回答,先環顧席上眾人,突的拍案而起,隨后拱手道:“此次東來,先后見徐州諸公,無不一時之俊彥,公雖不才,亦是惺惺相惜。”
然后慷慨說道:“昔日,文帝見李廣時曾有生不逢時之語,‘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
“以宮之間,逢此亂世,乃天下庸碌者之不幸,卻是吾等之大幸也!”
又望向王政:“州牧以為然否?”
王政默然了會,打量了此時興致勃發的陳宮好一會,才點了點頭。
他此時想到了很多。
陳宮所言,若是落入那些自負才學,又有雄心壯志者的眼中,必是心有戚戚。
可他話中的“庸碌者”卻又讓王政感慨萬千。
自家若無系統之助,先知之能,單憑本身的心智、能力,放在這樣的大爭之世,又哪里有他施展抱負的機會呢?
甚至恐怕不要說施展抱負了,每日里掙扎求存之下,又哪里有什么抱負可言?
對于陳宮這類有才、有家世的人物而言,自然是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可對于大部分天下的百姓而言...
卻是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
“現今天下的局勢,比楚漢相爭時還要混亂。”陳宮卻沒有注意到王政此時的心態復雜,依舊侃侃而談道,“要逢上太平盛世,即便像州牧這樣的英雄,怕也沒有用武的地方。而今海內洶洶,卻正是英雄奮起,豪杰分爭的時候。”
說到這里,陳宮凝視著王政,一字一頓地問道:“請問州牧,是只圖徐州一地,抑或是效仿高帝,光武,心存天下,志在八荒,欲建彪炳千秋之功乎?”
聽到這里,王政愈發疑竇叢生。
陳宮這...實在是交淺言深吧?
他不知對方此問居心何在,更不知到底是陳宮本人的意思,還是出于呂布的授意,一時間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回答,又該如何回答。
徐方敏銳地看到這一點,在旁插口代替他問道:‘公臺先生,若只圖安居徐州,當如何,欲效仿高帝,光武,又當如何?”
“州牧麾下,文武濟濟,若只圖安居徐州,無非待價而沽,無需費言。”陳宮道:“如果州牧有效仿高帝,光武的志向...“
“宮自當傾力助之,先促成州牧與溫侯的聯手!“
“方今天下諸侯,互相爭雄;今州牧欲與溫侯結親,諸侯保無有嫉妒者乎?”陳宮笑道:“若復遠擇吉期,或竟乘我良辰,伏兵半路以奪之,如之奈何?”
“如今溫侯令宮前來,便是告知州牧,已許下這門親事。”陳宮道:“州牧自可盡快備下聘禮,宮回返梧縣后,當立刻勸說溫侯,趁此諸侯未知之時,即可送女到下邳,另居別館,然后擇吉成親,萬無一失也!”
王政和徐方對望了一眼,徐方又問:“然后呢?”
“州牧如今已得徐州,依宮之見,自當開江東之路也!”陳宮正色道:“溫侯為州牧駐守北面,鎮之以靜,州牧自可由下邳而入江東,躍馬渡江,長驅直入,袁公路者,冢中枯骨爾,以州牧英武,一戰可定!”
“徐州、揚州兩地連成一片,再擁長江天險,已是進退自如!”
“進可逐鹿中原,混一宇內,退亦可保半壁江山,封侯稱王,敢問州牧,意下如何?”
陳宮深思熟慮后的長篇大論,有理有據,不乏鼓動的言辭,頗動人心。說完了,他也不回座,長揖到底,靜待王政回答。
王政凝視著對方的雙眼好一會兒,對方眸中的野心和壯志做不得偽。
不過在自家面前這般表露心跡算什么?而且這好像是有點“勸進”的意思啊?
什么情況,便是我和呂布結親,你這表態也有點過了吧?
沉吟了好一會,王政突然笑了起來。
不管對方是何居心,姑且隨機應變,先配合對方把這門親事盡快定下來再說。
他拍案而起,縱聲長吟:“男兒不展風云志,空負天生八尺軀!”
“先生之言,甚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