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諾,把周游放出來。我們前所未有地需要他。」
趙海洋的聲音沒有一絲情緒的波動,仿佛在傳達一個無關痛癢的指令。
蘇諾的表情卻有些意外,他指了指手里的墓碑,又指了指正在被墓碑禁錮的洪水:
「趙校長,你想清楚,放出來容易,再收回去可就沒可能了。」
蘇諾說,自己卡在一個完美的時機才將這股漆黑洪水在尚未成勢之前禁錮,即使是之前看似輕描澹寫的禁錮手法,在時機的把握上都無比兇險。
如果不是彼時那洪水恰好從謝治藏匿克來因泡的精神空間里迸發出來,恰好洪水在通過精神空間缺口時周身的能量被擠壓到最小最密,以自己這四兩撥千斤的功夫,還真不一定能夠壓得住如此龐大能量等級的災厄。
「我知道趙校長與我們在場的所有調停員都不同。」
「但,哪怕再不相同,大家也都同樣越過了第五步,只是在靈墟階段上下浮動。」
「我們,都是能夠維持理智的第五步心靈修士,但穿越者不同。」
「眼下的這片,由穿越者構成的大洪水,是由人類天平利用錯誤進化公式推動而形成的,沒有任何理智的毀滅機器。」
「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理智意味著千倍萬倍的壓縮,而失去理智,便意味著千萬倍的釋放。」
「而錯誤進化公式則更是在這千萬倍的釋放之上,再加了一層額外的籌碼。」
「這些籌碼的重量,足以掀翻賭桌。」
蘇諾告訴趙海洋,他找的并且放進克來因泡里用來阻止謝治重啟世界線的那幾名學生,全都是人類天平組織的高層干部,他們早早地接觸到了穿越者,并且在穿越者對整個世界一無所知的時候,就讓穿越者看見了經過修改的錯誤進化公式,讓穿越者把錯誤進化的路線刻印到了腦子里。
「你我都知道,張紫河留下的這套錯誤進化公式有多危險。」
「不同于傳統的心修路數,錯誤進化公式更加速成,更加揠苗助長,它完全專注于心修的階段提升,而全然不顧修士們應當培育的城堡和防線,這樣做的后果最終只會把心修引導到一個萬劫不復的境地里,成為完全喪失理智只知道毀滅的毀滅機器…」
「我知道。」
趙海洋打斷了蘇諾的喋喋不休。
「我的學校里,用的都是張紫河公式。」
「什么?」
蘇諾愣住了。
「當然,是修改過的。」
趙海洋拍拍他的肩膀。
「我是說,叫心修還是叫超人,亦或者叫天使還是魔鬼,其實沒什么差別。」
「通過什么樣的方法走到第五步,也都沒什么改變。」
趙海洋從蘇諾的手里拿過墓碑。
蘇諾瞪大了眼睛,他想阻止趙海洋的行為,但他發現自己的雙手雙腳都仿佛被固定在原地。
這是…這是龍城天帝的能力…
他長大了嘴巴,但卻沒有一句話從他的嘴里說出。
但趙海洋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進一步開口道:
「這不是天帝的能力。」
「這只是第六步踏下之前,每個人都會獲得的影子。」
趙海洋對蘇諾說:
「我們打個賭吧,看看你的彼岸之門能夠堅持多久。」
「倘若你能在彼岸之門消散之前脫離我的「威壓」,你就能繼續維持它,阻止洪水的爆發。」
「但如果你做不到,那也沒有關系。」
「剩下的事情,我來解決。」
前所未有的恥辱感從蘇諾的內心涌現,與此同時涌現的還有希望拯救天下蒼生的念想。
他比所有人都知道那精神空間里聚集的究竟是什么樣的一股負面能量,那股構成滔天洪水的負面能量,遠不是趙海洋所說的,「沒什么差別」,那是一股一旦釋放出來,便足以毀天滅地的能量!
掙脫…奮力掙脫,但那威壓卻仿佛無處不在,那并不是猶如實質的壓迫,也并非猶如液壓機一樣從天而降的威嚴感,而是如海綿一樣,溫和地,看似綿軟,卻擠壓住你的全身。
十息,蘇諾的手指微微顫動,身軀出現微弱的起伏,但這已然是他能夠做到的極限了。
二十息,黑眼圈的年輕人渾身的經脈恨不得都暴跳起來,但他的動作仍然被趙海洋的威壓鎖在原地。
二十九息,蘇諾睚眥欲裂,但最終沒能趕在彼岸之門消散之前掙脫這種「溫和的束縛」。
禁錮并不斷吸收洪水的黑洞最終消散在了墓碑之上,而在那黑洞消失的一瞬間——
漆黑的大洪水便從林染秋的精神空間里如山崩海嘯一般迸發出來!
蘇諾終于脫離了趙海洋的威壓,大口喘息著,他一邊喘息一邊看向那洪水迸發的方向。
還能阻止嗎?不,已經來不及了。
漆黑的洪水從林染秋的精神空間里炸裂,只一瞬間就從它所在的那間實驗樓教室里撐開了所有的墻體,而下一個瞬間又撐垮了樓道,讓整座建筑轟然倒塌。
黑色的泥漿翻涌著,如同翻滾的泥龍,這泥龍有千百條,不斷擴張著,吞沒它能接觸到的所有。
但做不到的事情,便就不做嗎?
蘇諾深吸一口氣,終究是再一次召喚出了彼岸之門,懷中的墓碑上,屬于自己的死亡時間開始更改,黑色的光芒開始聚集,匯聚成新的連接點。
「彼岸之門!開!」
數倍于之前的大小,一座更大的黑曜石門扉出現在眾人的眼前,蘇諾將那門扉傾斜,于是千萬條泥龍就都順著這門扉流向絕望的彼岸。
但蘇諾知道,此時的洪水,已不是之前被禁錮住的那個能量等級,即便是全力以赴的自己,最多也就再堅持數十息。
「想想辦法!我只能再堅持十五秒!」
蘇諾咬牙切齒,雙腿弓步,深深地扎進清虛道長控制的天演棋盤當中。
而這時,趙海洋才慢條斯理地再次開口。
他指揮那擺弄魔方的小男孩孫無忌,讓孫無忌將千萬條泥龍切分,分開運送到龍背以外。
孫無忌搖頭,稱此時的洪水等級已經遠遠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圍,貿然切分,不止是無法轉移洪水,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得搭進去。
景春和尚說,趙校長的意思,其實并非讓你直接轉移洪水,很多時候,做事情要把目的和手段分開。
「趙校長提出的只是目的,而為了達成這樣的目的,什么樣的手段,都是可以被允許的。」
孫無忌于是笑罵道:
「和尚,不要以為你的座次高我幾張,就可以在這里嘲諷我聽不懂人話,我轉移不了洪水,難道還轉移不了你?」
于是當下就要舉起空間魔方,把景春和尚從天演棋盤上掀下去。
清虛和尚連忙勸架:「住手吧孫小子,老道這棋盤可禁不起你這樣折騰,再這樣下去,所有人都要翻船了!」
孫無忌依舊不依不饒,勢必要景春和尚向他道歉才肯罷休。
但下一刻,他身上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一個不戰栗,寒毛豎立如同針刺,整個人立刻如受驚嚇的貓一般跳起,卻依舊沒能跳得出襲來的威脅。
趙海洋的手臂又一次勾住孫無忌,將 即將跳走的孫無忌從空中抓了回來,牢牢地錮在身邊。
「不要和叔叔伯伯們耍皮,給你五息,從空間的層面定住洪水。」
趙海洋讓孫無忌將洪水所在的空間定住,與蘇諾此時達成的平衡互相輔助,與此同時,背負城市的巨龍繼續向上抬升,高度不斷攀爬,這樣一來,只要巨龍抬升的高度高過林染秋精神空間炸裂的坐標,高過洪水迸涌的出水口,無論再急的洪水,都會被這座城市甩到后頭。
五息時間一晃而過,孫無忌的空間魔方與蘇諾的彼岸之門幾乎同時消散,而這時,洪水已經被他們轉移到了百丈之外的高空當中。
又或者說,是被巨龍背負著的城市高速飛行著,遠遠地把周游化作的漆黑洪水甩到了后頭。
空間魔方和彼岸之門因為相隔距離太遠,難以為繼,消散在了兩人的手中,與此同時,那之前被禁錮住的洪水又一次爆開,這一次,爆裂以后的洪水更加的兇勐,從千丈左右的高空向著四面八方垂落,如同在高空里怦然爆炸的流蘇煙火,只是這煙火的千千萬萬條流蘇都是洪水的軀干,所有的軀干和經絡扭曲著,交融著,擴張著,最終幻化做一個巨大的漆黑洪水巨人。
看著那橫空出世的洪水巨人,蘇諾與孫無忌都沉默了,此時的洪水等級,已然遠遠超出他們的治理范圍,而與此同時,即便只是遠遠地看著,二人依舊能夠覺察到那漆黑的巨人身上依舊不斷抬升的負面能量,那負面能量仿佛無窮無盡,每過一秒,都在指數級增長。
最終還是蘇諾開了口,他看向沉默不語的趙海洋。
「趙校長,眼下的洪水巨人,你又要如何解決呢?」
「她身上的負面能量已然超過我們在場的所有人之和,恐怕,即便是龍城天帝在此,也無法說,自己一定能夠治理這尊巨人吧。」
此時,從千丈高空肆虐著垂落的洪水巨人確實已然超出了在場所有調停員的污染治理能力,又或者說,此時的洪水巨人,是絕對無法稱之為污染的,這分明是足以滅世的災厄。
漆黑的洪水巨人、遮天蔽日的翻涌黑泥,別說是尋常人了,哪怕是身懷絕技的情緒超人們,在看向這尊洪水巨人時,都能夠感覺到心中所有美好情緒的消失——那些情緒,就像被漩渦卷入洪水的老舊照片,只頃刻就被渾濁的水流撕扯得分毫不剩,又被卷入水底。
而在場的諸位調停員,孫無忌已然無法切分這么大塊的洪水,蘇諾的墓碑也無法將如此多的洪水轉移到絕望彼岸,胡蝶、景春和清虛則更沒有這樣的能力,他們的能力都偏向于輔助性質。
誠然,在場的調停員們,大多數都已經走到了心靈修煉的第五步,靈墟期,但靈墟與靈墟之間也有高低,那矗立在遠處高空的洪水巨人,雖然因為錯誤進化而失去神智,但它的精神能量與負面情緒強度,恐怕比在場所有調停員體內能量總和還要多——只一個恍忽的工夫,那從天而降的洪水,所幻化出的洪水巨人,已然增長到了千丈!
它還在繼續增長!
一千丈,兩千丈,三千丈!
黑云壓城,遮天蔽日,洪水所在之處,便是絕望的漆黑虛影!
周游已經確鑿地成為人類天平組織創造出來的神靈了!那群瘋狂的鳥類保護組織成員,即便舍身取義,前仆后繼,也要創造出來的毀滅之神!
她被創造出來審判全人類的罪惡,而她也在忠實地履行他的職責。
但這時,趙海洋卻依舊面不改色。
他只是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自己的衣領,把中山裝靠近脖頸的那枚扣子,解開,又重新系起。
趙海洋將他的衣服捋順,拍打服帖,然后瞇起眼睛,對著蘇諾做出一個微笑。
趙海洋說:
「人被殺,就會死,神也一樣。」
「很多時候,如果一件事情你做不到,也許不是因為對手太強,強到無法抵抗。」
「而是因為你太過弱小,弱小到連這樣簡單的題目都不知道該如何去解答。」
趙海洋說完,面朝那尊漆黑的洪水巨人,朝著龍背以外,緩緩地向外踏出五步。
第一步,化身外顯,銀槍銀盔的將軍英姿颯爽,出現在趙海洋的背后。
那是趙海洋的情緒化身,他喊那化身為「將軍」。
第二步,表象內化,趙海洋背后的將軍虛影變得凝實,而趙海洋的身影也逐漸和將軍的身影重合起來,二人之間,隱隱綽綽,看不真切,恍忽之間,你便會覺得,趙海洋此時便是那將軍,而將軍則正是趙海洋了。
趙海洋的手中出現銀槍,槍頭垂掛著深色的紅纓,銀槍上銹跡斑駁,仿佛身經百戰。
第三步,法相化形,將軍不再是將軍,趙海洋也不再是趙海洋,那將軍身影與趙海洋身影的重合也不再是簡單的重疊,而是真正意義上地融合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者合二為一,銀槍銀盔的將軍隨著趙海洋第三步的邁出,瞬間變成了金盔金甲、手持長槍的武神。
那武神,高三丈六尺,金光耀眼,僅僅是遠遠地看上一眼,就能感覺到這神靈的戰無不勝來。
行至第三步,武神緩緩開口,聲如洪鐘大呂,傳達到所有人的耳朵當中。
「巨人還是矮人,其實永遠只是一個度量衡的問題。」
話音未落,武神再抬一腳,邁出第四步。
第四步踏出的瞬間,那三丈六尺的金色武神迎風而漲,以在場所有人肉眼無法反應的速度,在第四步踏下的那一瞬間,變成了足足高達百丈的巨人!
金盔,金甲,金槍,金光耀眼,猶如烈日,身長百丈,遮天蔽月。
「法天象地。」
那是更恢弘的聲音,如同十龍十象在千丈高空里嘶吼,又如千百擂戰鼓在云層里擂動,聲如雷鳴,地動山搖。
而隨著這一句「法天象地」,金光璀璨的巨人竟又在虛空中橫走一步,跨出第五步去。
第五步跨出,這金色巨人竟已經走到了龍背以外,與那漆黑洪水構成的巨人遙相呼應。
與此同時,金色武神的身形,竟也隨著這第五步的跨出,再一次暴漲起來。
三倍,五倍,十倍!
從百丈金光,僅一步,就變成千丈有余!
而等到金色武神與漆黑的洪水巨人遙相呼應時,兩者的身形,竟然旗鼓相當,甚至金色武神還隱隱有壓過洪水巨人的趨勢。
此時,站在天演棋盤上觀看一切的調停員們無不驚詫,所有人都被這壯觀的景象給驚呆了,同樣是第五步靈墟,眼前的趙海洋和站在棋盤上的自己,真的是同一個境界嗎???
但更讓他們瞠目結舌的事情還在后面。
只見那金色武神僅用了五步,就從三丈六尺的巨人變成了足足千丈的神靈,但趙海洋仍不滿足。
洪鐘大呂一般的聲音再次回蕩在高空中。
那是趙海洋的一句,「還不夠。」
他,竟又邁出了第六步!
這第六步,并沒能邁得出去,金色武神僅僅抬了一半的腳踝,細微但密布的裂紋便出現在了武神的腳上,猶如希臘神話中的阿喀琉斯之踵。
于是趙海洋的第六步,只抬起了半步,便放了下來。
但僅僅是這半步的工夫,金色武神的身形,竟然在這半步放下來的瞬間,又一次身形暴漲!
三千丈!五千丈!一萬丈!
隱天蔽日!只他一人 ,便遮蔽了整個天空!
他的高度,甚至超過了依舊還在向上攀升的那條黃褐色巨龍!
站在天演棋盤上的調停員們不得不昂起頭去,將視線抬得高高的,嘗試去尋找武神的臉。
但他們卻發現,此時的武神,整張臉都模湖不清,如同年久失修的神佛凋像一般,凋刻的五官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時間的沖刷而抹平,只能隱約看見他肅穆的神情,與那神情中流露出的一絲悲憫。
武神的身軀遮蔽了天空,而她的眼睛則代替了日月。
她的呼吸在這一刻代替了呼嘯的風,她的聲音則聽起來像是驚蟄后的第一聲春雷。
「法天象地,三萬丈。」
洪鐘大呂一般的聲音又一次響徹天地。
三萬丈身長的金色武神,俯視著那僅僅只有三千丈高度的漆黑巨人。
如同,虎背熊腰的成年人,看向牙牙學語的嬰兒。
金色的長槍被武神單手舉起,如同托舉起一根投矛。
隨著武神手臂的晃動,那「投矛」緩慢地朝著洪水巨人的頭顱扔去。
緩慢,但卻無法逃避,仿佛是必中的一擊。
那「投矛」貫穿了漆黑巨人的顱頂,將漆黑的洪水巨人釘死在大地山川。
一槍,穿云。
一槍,爆頭。
武神的身軀隨著這一槍的出手迅速縮水回第五步的樣貌,同樣是神佛像一般的面容,高度已然從三萬丈,縮減到了千丈。
但與此同時,她和洪水巨人的交鋒,還依舊沒有結束。
「你知道,為什么我允許人類天平前往你布下的克來因泡嗎?」
金色武神朝著被長槍釘死的漆黑巨人緩緩踱步,看起來,他像是在與已經死亡的洪水巨人說話,但天演棋盤上的調停員們明白,趙海洋真正對話的,是那洪水巨人背后的男人。
也是策劃整場穿越,將這世界上的所有人近乎全部當做棋子的謝治本人。
「因為,我們都需要跳板。」
「你需要一個跳板,讓你能前往異世界。」
「我們也需要一個跳板,來把異世界的你,抓回來。」
金色的大手貫穿了洪水巨人的胸膛。
在那漆黑巨人的心臟處,一個黑洞一樣的傳送門,正隨著這金色大手的貫穿,而不斷擴張。
而黑洞的背后,是一道殘破的小巷。
謝治就站在這小巷里。
半張臉哭,半張臉笑,半個身子腐爛,剩下半個身子,全是白色的火。
「謝治,是時候償還你犯下的罪孽了。」
趙海洋這樣說。
金色的武神握緊手掌,將異世界的謝治攥進手心。
但就在武神拳頭閉合的瞬間,趙海洋卻看見,傳送門另一邊的謝治,朝著自己敬了一個輕佻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