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號調停員,你究竟在謀劃什么?”
燭火搖曳的房間里,身穿中山裝的趙海洋背后,漆黑的影子搖晃著,延伸到房間的黑暗里。
趙海洋的面前擺著一塊棋盤,棋盤里黑子白子錯落有致,赫然是一塊圍棋棋盤,棋盤上黑白雙方互有攻防,局面焦灼,倘若細看,則可以發現,此時的棋盤白方略勝黑方半目。
而趙海洋的對面,則坐著一個戴著荷葉巾的老頭,老頭的手里挑著一塊拂塵。拂塵在虛空中掃過棋盤,棋盤上的黑子和白子就都被掃回了左右的棋奩里。
“你贏了,趙海洋。”
老頭吹了吹自己的胡子,然后又伸了個懶腰,說道:
“現在可以把你的計劃告訴我了吧。”
但趙海洋卻搖了搖頭,說,
“還沒到時候…還沒到時候啊,5號。”
“你這棋,看起來是我贏半目,但倘若按照一百年前的規則,實際上反倒是我輸了半目。”
趙海洋對著棋盤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再來一局。”
寬大的兜帽下,老頭的眼角忍不住跳動了一下。
“我又忍不住要問你了,趙海洋,你到底要借我這棋盤謀劃些什么?”
趙海洋靦腆一笑,中年男人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來:
“沒什么,只是想陪道長您再下一盤棋,算算時局。”
老道的手指敲了敲拂塵,思索片刻后抬起眉眼來:
“也不是老道好奇,只是我實在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局面,需要用我這天演棋來算上兩盤?”
趙海洋伸出一根食指,但想了想,又把指頭放下,搖了搖頭。
“還沒到時候…不可說。”
老道抬起來的拂塵又放了下來。
“你越是這么說,老道我心里的好奇就被你吊得越高。”
“倒不如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你趙海洋解決不了的問題,需要我這個牛鼻子老道來給你求個心安?”
老道藏在荷葉帽下面的表情似笑非笑,他又把手里的拂塵抬起來,往空無一子的棋盤上緩緩一掃。
一枚黑子隨著這拂塵的掃動而落下。
星位點三三,后ai時代的常見圍棋定式。倘若棋手常跟人工智能下棋,這點三三定式必然會經常出現,違反人類棋手的常規直覺,但細細思考之下卻發現別有一番風味,即便稱不上妙手,也能稱得上本手。
趙海洋抬眼看向5號調停員,數秒之后跟上一步。
“你猜的方向不錯,但我只能說,數字奇跡的背后的那幫外神,還入不了我的眼睛。”
老道手里的拂塵抬得更直了一些,他沉吟幾秒,笑著將黑子再貼一目。
“猜的方向不錯,但是范圍錯了。那這范圍,怕是還要往上。”
趙海洋再落子。
“是的,往上。”
老道繼續落子。
“往上,上到哪一步?四步半?還是第五步?”
趙海洋搖搖頭,再落子。
“與這超人的境界無關…也許還要往上。”
老道一愣,而后一邊落子一邊吸一口涼氣。
“那我大概明白了。”
趙海洋啞然地笑了起來:
“你明白什么了?我都沒玩明白。”
老道又一愣,“誒”了一聲。
“你都沒想明白,那你來推我這天演棋,薅我壽命?”
趙海洋擺擺手,說,
“總得試試,清虛,咱們總得試試。”
“我唯一明白的是,不管我的計劃如何,倘若我輸了,我們腳下的這片世界,恐怕就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了。”
被稱為清虛的老道聞言卻渾不在意,打了個哈欠說道:
“輸就輸了唄,反正世界的節點在那小子身上,不管它們是誰,它們能贏得了你,但它們難道能擋得住你重開?你把那小子的脖子掐了,讓整個世界重新循環不就行了?”
燭光搖曳的房間里突然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而后趙海洋把手中的白子扔回了棋奩里。
“問題就在這兒。”
趙海洋看向清虛道長的眼睛。
“問題就在這兒?”
清虛老道也看向趙海洋,而后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現了情緒的波動。
“你的意思是…那小子走了?!”
趙海洋嘆了口氣。
“是的,循環者走了。”
清虛老道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疑惑到不解再到懷疑,幾秒鐘之后他開了口。
“這…這不對吧,但節點還是好好的啊?”
趙海洋又嘆了口氣。
“節點還在,但循環者走了。”
“謝治那小子用一手瞞天過海騙過了所有的調停員,從現實里逃脫了。”
一個騙子。
這是趙海洋給謝治的定語。
這里所說的謝治自然不是如今正在克來因泡里參悟身體的前任主人所留下信息的周游,而是曾經在這個世界里以循環者的身份循環上萬次的謝治本人。
顯然,趙海洋與一眾調停員是認識謝治的,對于他們來說,他們雖然無法參與到謝治的三萬次死亡當中,也無法知道未來具體會發生什么,但他們顯然是知道謝治能夠循環時間的這一能力的。
調停者們能夠意識到,整個世界曾經被多次重啟。
他們沒有關于未來的一切記憶,但他們能夠感知到這種重啟能量的中心。
謝治就是循環的中心。
而“循環者”,也正是調停員們給謝治身上的特殊性所命的名。
當然,還有另一種命名方式,這種命名來自數字奇跡,數字奇跡的核心長老們稱謝治為“殺軟”。
不是諧音梗,意為,殺毒軟件。
調停員們認為,謝治的存在是整個巨大月亮世界存在“自我調節能力”的一個有力證明,在世界遭受巨大打擊時,只需要通過謝治這一循環節點進行重啟,就能夠將整個世界恢復到沒有遭受災難之前的樣子,讓整個世界重新尋找出路。
而數字奇跡則有另一種盤算,數字奇跡認為,謝治的存在是一種定向的、威能巨大的殺毒軟件,他只有一個功能,倘若把整個巨大月亮世界看做是一臺計算機,那么,每當這臺計算機遭受病毒入侵的時候,通過謝治就能夠將這臺計算機恢復到出廠設置。
重新開始。
基于這種特殊性,謝治在每次循環重新開始之后,都會立刻地墜入無窮無盡的陰謀當中,也許是追殺,也許是圍堵,也許是綁架,又或者是威逼利誘和糖衣炮彈溫柔鄉。無論是什么勢力,都想第一時間控制謝治。
因為控制了謝治,就等于是控制了世界循環的節點。
也等于是,控制了一個巨大的核彈。
倘若未來的發展不盡如人意,控制謝治的勢力在未來的局勢中可能落敗,該勢力就會第一時間,殺死身為循環者的謝治,讓世界重新回到循環的開始時間,讓一切歸零。
重新洗牌。
當然,無論獲得謝治的是哪方勢力,它們都不想真的這么做。
但倘若他們能夠控制謝治,他們就能夠擁有和其他所有勢力同時談判的節點。
因為在普遍意義上看來,一旦世界重啟,你目前所擁有的一切,都會失去。
很少有人愿意放棄自己來之不易的財富、名望與地位,所以,為了不讓服務器重開,無法擁有謝治的勢力就必須向擁有謝治的勢力俯首稱臣,不斷地付出,不斷地進貢,以換取“我方擁有謝治但絕不會殺死謝治”的長期承諾。
謝治,很奇妙吧。
這就是所謂的,挾謝治以令諸侯。
當然了,這種空頭支票一樣的長期承諾,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一紙空文。
于是擁有謝治的勢力便會愈發猖狂,而源源不斷的綏靖政策又會使無法控制謝治的勢力愈發虛弱。
在謝治的三萬次死亡中,有超過一萬五千次死亡,是死于被某一勢力長期控制以后,其他勢力的聯合絞殺。而剩下的一萬五千次死亡的原因,也都和自己身上的這種特殊性有關。
對謝治來說,這循環者的身份,其實就是一種明晃晃的、無法擺脫的詛咒了。
而這,也是謝治最終決定,一定要想辦法從循環里解脫的原因。
“仔細想來倒也能夠理解。”
“畢竟哪怕就確實是一款電子游戲,死上幾萬次,重開個幾萬次也要玩吐了。”
“更何況是現實世界呢?”
清虛老道隔著荷葉巾撓了撓頭發,但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所以,你的意思是,謝治這小子從另外的某個位面里,抓來了這個叫做周游的替身,用這個替身代替自己循環者的身份,然后他自己跑到替身所在的世界里去了?”
趙海洋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
清虛老道又一次隔著頭巾抓了抓頭發,這次抓得更用力了。
“在這個基礎上,他抓過來做替身的這個新的循環者,其實沒有循環者的位格?就是一個普通人?”
趙海洋又一次點了點頭。
“你雖然年紀大了點,但理解力還是可以的。”
清虛道長又一次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所以…他能重開幾次?我是說,那個代替謝治的,新來的小子。”
趙海洋嘆了口氣。
“最多兩到三次,世界重啟的瞬時脈沖就會將他的整個身體摧垮。”
“但在那之前…考慮到開啟循環需要承受的精神高壓…”
“我覺得,他恐怕是一次也不得行。”
漆黑的小房間,只有幾支蠟燭在墻角搖曳著微光。
之所以用蠟燭提供微弱的光線,而不用電燈,是因為清虛老道認為一切的電氣設備都會干擾到天演棋盤的推演之能。
但此時此刻,老道往左右看了兩眼,突然感覺心煩意亂,最終揮了揮手。
從老道身后走出兩個扎髻的童子,一個把所有的蠟燭都滅了,另一個幫老道打開了房間里的燈光。
仔細一看,這兩個童子竟然都不是活人,而是渾身上下由木頭制作的機關構建而成,赫然是另一個版本的木流牛馬。
突然亮起的房間顯得額外光明,光明到刺眼。
趙海洋與清虛道長的面容,也隨著這樣刺眼的光線清晰地展現在彼此的童孔當中。
“其他勢力知道這個消息嗎?”
清虛老道沉默著,他舉著棋子對著面前的棋盤端詳了很久,而后終于又一次開了口。
“除非他們像你我一樣來到第四步,并且近距離地觀察過新來的小子。”
清虛老道嘆了口氣,也學著趙海洋把棋子扔進棋奩里。
“那就是不知道了。”
“所以,我可以這樣理解,如今的情況,每個知道謝治是循環者的勢力都在打謝治第三萬零一次循環的主意,對他們來說,是得到謝治、控制謝治還是殺死謝治都無所謂,只要不讓謝治落到其他勢力的手上,在下一次的循環當中,他們就依舊還有機會。”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現在的謝治,也就是周游,他已經沒有循環的能力了,也就是說,如果他死了,他就是真的死了,也不會再重開一次循環?”
“與此同時,更恐怖的事情是,雖然周游沒有謝治的循環者體質,但因為他代替的是謝治在整個巨大月亮世界里的生態位置,對于咱們所在的這個世界來說,殺死謝治,依舊意味著,對整個世界發出重啟一次新循環的指令,所以…”
清虛道長咽了咽口水,后半句話沒說得出口。
趙海洋靠坐到椅子上,一邊嘆氣,一邊嘗試把頭和肩頸放松。
“你想得沒錯。”
“如果周游死了,世界依舊會重新開始一次新循環。”
“或者說,世界會嘗試開啟一次新循環。”
“但緊接著有趣的事情就會發生。”
“因為謝治跑了,循環者所綁定的循環功能,失效了。”
“緊接著,故事就會像我們在千禧年初期玩那些單機游戲讀檔時發生錯誤一樣。”
“存檔失靈,無法讀取,再帶一串error錯誤提示。”
“哦,我忘了你比我還大三十歲,你年輕的時候不一定喜歡玩電子游戲。”
清虛道長脫下頭上的荷葉巾,把尚且平順的頭發搓成鳥窩: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如果新來的那小子死了,世界就會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