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這樣。”
謝治嘆了一口氣。
我就說,這司馬喜怎么可能這么好心,還給我一個溫泉池讓我來緩解精神壓力。
原來,這溫泉池就是自己的生命線,當自己脫離溫泉池,身上的水分就會不斷流失,最終讓自己完全消失。
因此,無論自己想要如何探索眼前的這個幻境,都必須要妥善考慮自己的行動流程。
如果不能從一個水池移動到另一個水池,那就要保證,自己在雙腳消失無法移動之前,能夠從陸地上回到水里。
“這樣說來…”
“眼前的心靈幻境所構造出來的這座溫泉,其實是某種情緒污染的一部分。”
“而這處情緒污染場,與水有關。”
溫泉,女人,不斷消失的水分…
怪,太怪了。
司馬喜構建出這樣的幻境,他的目的是什么?
謝治思索著司馬喜可能的目的,但由于情報的缺失,分析了半天也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能轉而思考時間與身體里水分流失速度之間的關系。
“在沒有水的地方待上一分鐘會減少十厘米的身高…”
“這種身高的降低是從什么地方開始的呢?”
謝治再一次走出了水面,他就這樣在溫泉池邊上站著,注視著自己的雙手和雙腳。
起先是一滴一滴地從自己的身上冒出,而后是一層逐漸加厚的水膜。
接下來,水膜變成水幕,整個身體也逐漸產生了類似“融化”的感受。
“水分流失的速度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加快。”
“最開始的一分鐘還算正常,一分鐘結束,身高只縮短十厘米。”
“但隨著時間的進一步流逝,到第二分鐘結束,身高已經縮短了十五到十八厘米之間。”
“而到第三分鐘結束,身高又在原先的基礎上縮短了,接近三十厘米。”
“這種縮短是同步的,手、腳、腰,身上的全部區域都在收縮。”
像是一塊在油鍋里不斷收縮的黃油。
謝治的腦中冒出了這樣的一串比喻。
與其說是單純的身高變化,倒不如說,是某種…
逆生長。
三分鐘,從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女,變回了十來歲。
謝治能夠感覺到,隨著自己在陸地上停留的時間越久,不單是自己的身高,自己的思維模式也逐漸地變得“幼稚”。
在第三分鐘結束的時候,自己竟然能夠從腦海里感受到一種“渴望玩耍”與“渴望被愛”交織的復雜情感。
顯而易見的是,這種水分的流失,讓自己從穩定的成年人形態變回了情感第一次萌芽的青春期。
謝治的眼睛逐漸瞇了起來。
“這樣可不好辦啊…”
“按照這個速度下去,第二分鐘結束,就從二十來歲回到了剛剛成年的時候,而第三分鐘結束,又回到了十三四歲的青春期。”
“那么當時間來到第四分鐘,自己也許會回歸到,八歲。”
謝治不認為一個八歲的小孩能夠對破解幻境提供什么樣的幫助。
尤其是自己八歲的時候。
三分鐘,就是極限了。
自己每次離開水池的時間,不能超過三分鐘。
三分鐘的時間能干什么?
謝治從露天溫泉往室內走,走到室內的熱水池里,耗時三十秒。
他又拖著濕漉漉的身體繞著更衣室走一圈,又是半分鐘的時間。
謝治的手腕上戴著手環,順著手環上的數字,謝治找到了自己的儲物柜,此時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分半鐘。
來不及。
謝治默數著秒數,抬起手環準備打開儲物柜的手又放了下來,轉而重新回到了蒸汽氤氳的溫泉池里。
如果三分鐘就是極限,那么自己必須要在一分半鐘左右就往回走,在身體縮水到十三四歲的時候,重新回到水池里。
謝治把身體再次浸泡到熱水當中。
女人的身體像是吸水的海綿,又像是泡發的海蜇,十幾秒的時間過去,謝治又從青少年變回了成年人。
等到第二次嘗試的時候謝治有了經驗,他輕車熟路地一路小跑,跑到自己的儲物柜之前。
路面很滑,謝治差點摔倒。
站定之后他發現,原來是自己每次行動之后,路徑上都留下了很大一攤晶瑩的水跡,如同一只不自知的蛞蝓。
仔細一想如今的自己和蛞蝓似乎也沒有多大的分別,都不穿衣服,都害怕干燥,走起路來也都會留下一行來自體表的水漬。
謝治呵呵地笑了兩聲,而后轉回頭來看自己的儲物柜里有什么。
但就在這時,謝治突然聽見了“叮鈴鈴”的一串風鈴聲。
原來是進入女澡堂處的門簾上,那組玻璃成色的風鈴響了。
那之后是“哐啷哐啷”的聲音,仿佛來人還推著一輛滿載的手推車。
“有人拉開女澡堂的門簾,手里還推著一輛小車。”
謝治立刻在心里做出了判斷。
更衣室的儲物柜一共有三排,三排儲物柜并排擺放,此時的謝治正在最里側的拐角。
謝治順著儲物柜的拐角探出頭來,看來人到底是誰。
這一看,卻看見了一個身材干瘦的繃帶臉。
看起來,形如木乃伊。
但繃帶臉和木乃伊卻是不同的,從繃帶臉的臉上,謝治看到兩只凸起的死魚眼。
說是死魚眼毫不夸張,因為那兩只眼睛沒有一點神采,眼瞳十分極限地向上翻到能夠翻上的頂點,而眼白也是灰白的,看起來完全不像活人。
謝治心中“咯噔”一下。
完了,這是遇上污染場里的情緒怪人了。
但轉念一想,謝治又有些疑惑,因為一般情況下,單一情緒污染場里只有單一種類的情緒怪人,比如天光大廈的月亮頭和第三病院里的觸手木雕,但倘若此時自己見到的“推著小車的繃帶臉”是溫泉污染場里的情緒怪人,那么,渾身淌水的自己又算什么?
一邊思索,謝治一邊躲在一旁窺視著不遠處的繃帶臉。
繃帶臉并沒有注意到謝治,它只是把手推車停到一邊,然后把小推車上披蓋著的銀灰色絨布掀開。
謝治注意到,繃帶臉推著的是一輛餐車。
餐布掀開,餐車上的鍋碗瓢盆就展現在了謝治眼前。
緊接著,謝治又看見繃帶臉一個又一個地把小推車上的鍋碗瓢盆保護罩全部揭開,輕手輕腳地擺放在碗碟旁邊。
而做完這一切之后,謝治就沒辦法看清繃帶臉又做什么了。
他只能看見繃帶臉在每一份或是湯汁或是肉排的碗碟上抬起自己的左手。
明明手上沒有拿東西,但從繃帶臉左手的手指縫里卻紛紛揚揚地落下了眾多的灰白色粉末。
這種灰白色粉末看起來有點像謝治如今每餐必吃的抱樸子靈魂粉末,但靈魂粉末是黑色的,這粉末卻近乎是靈魂粉末的反面。
灰白色粉末撒落到餐品上就消失了,之后繃帶臉又輕手輕腳地把碗碟和餐車重新蓋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的繃帶臉四下里張望了一圈,似乎在看有沒有人發現自己。在確認澡堂里沒有人注意到自己,繃帶臉的嘴里“阿巴阿巴”了兩下,旋即推著小車離開了。
“它似乎很著急,但又不能表現出自己的著急。”
繃帶臉走后,謝治從拐角處來到繃帶臉進入澡堂之后所在的位置。
餐車擺放的位置此時空空蕩蕩,但謝治卻從那位置上聞到若有若無的一陣腐臭味。
而來自繃帶臉身上的腐臭味則更明顯,腐臭味凝集不化,明明那情緒怪物已經從澡堂離開,腐臭味在澡堂里卻仿佛凝聚成了一個看不見的人形,還待在原來的位置上。
“真是臭啊…”
謝治皺起眉頭,小聲地自言自語道,
“小推車擺放的地方聞起來就像是放了至少一兩個月的腐爛飯菜,而繃帶臉待過的地方更是像是已經死了一年半載的惡臭標本。”
謝治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揮散那凝結的臭味,與此同時一邊思考接下來自己要做什么。
“時間已經過去靠近三分鐘了,不管我想做什么,我都得先回溫泉里把水分補滿。”
謝治心想。
但隨著他大手一揮,謝治瞬間察覺到了某種不對勁。
那凝聚的臭氣隨著謝治的這一揮手,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變得更加凝結!
甚至,隨著這一揮手,空氣中迅速出現了一個人形的虛影!
而那人形的虛影還在隨著時間的流逝快速展現出更進一步的形狀來!
是剛剛的繃帶臉!
怎么會!它不是走了嗎?
不,也許它根本沒走,它假裝出離開的樣子,實際上離開的那個是幻影,真實的繃帶臉一直待在這澡堂的更衣室當中!
謝治心頭大驚,下意識地想要抽身離開,卻發現自己之前揮動的左手,此時竟然被那在半空中迅速顯形的繃帶臉死死抓住!
那干枯的蒼白的繃帶左手瞬間抓住謝治的左手,而另一只同樣干枯蒼老還帶著濃郁臭氣的繃帶右臂,也同時朝著謝治的右手疾沖而來!
謝治的心中警鈴大作,他感覺到,在繃帶臉的左手抓住自己的同時,自己身體中的水分流失速度迅速加快!所有的水分,都順著那條被繃帶手臂抓住的胳膊,迅速地流向繃帶臉的身體當中!
“它從一開始就知道我躲在那兒!”
“它是故意的!”
謝治渾身的寒毛都倒豎起來!
這一刻,他也顧不上藏拙了,在被繃帶臉吸干和被自己的情緒化身吸干之間,他只能選擇后者!
謝治的右手握成拳頭。
他的背后,小一號的淡藍色人形虛影瞬間展開!
“瘋狂剪刀!幫我!”
淡藍色的人形虛影與謝治的背脊緊緊貼合,藍色人影的雙手在這一刻也與謝治的雙手十指交叉緊握。
火焰,在一剎那升騰起來,而后紅的變成藍色,藍色又變成紅色。
謝治閉上雙眼,再次睜開的時候,眼前的所有景色,都套上了一層薄薄的藍色濾鏡。
謝治的右手瞬間變化成湛藍的剪刀手,只一瞬間,右手化拳為掌,五條剪刃帶著整個手掌一起騰空而起,直直地朝著那迎面而來的繃帶手進攻過去!
繃帶臉怪物的右手被謝治這一下正中靶心,半只手掌被謝治的右手狠狠切下,喉管里傳來吃痛的低吼聲。
與此同時,謝治也抓住機會,乘勝追擊,藍色右手幻化而出的剪刃,在撕開繃帶怪物右手的半只手掌后,又徑直地奔向繃帶怪物的左手!
他要逼繃帶臉把抓住自己左手的手掌放開!
倘若不放,那這一下,就會直接切開繃帶臉的左手手腕!
下一刻,謝治感覺自己的左手手腕一松,自己從繃帶臉的掌控當中逃脫出來。
但還沒來得及喘氣,謝治就發現,繃帶臉并非放棄了進攻的欲望,而是見一計不成,又立刻改變了進攻模式!
它竟然強忍著右手手掌被切斷的疼痛,一邊吼叫著,一邊張開雙臂,試圖給自己一個結實的擁抱。
不能讓它得逞!
謝治心頭一驚,左手手腕上傳來的干裂感還沒有完全消失,謝治知道被這繃帶臉抱住意味著什么。
那不知為什么誕生的繃帶臉怪人渾身上下的臭氣另說,更難纏的是身上所有的繃帶都具有吸水性,似乎天生就是自己這種“水人”的克制物種。
它們,是自己的天敵。
被抱住,就完了。
謝治一個下腰,閃過了繃帶臉的熊抱。
連謝治自己都驚訝于為什么自己為什么能下腰下得這么敏捷——
這一下,謝治的后腦勺直接近乎抵到了地面上,后腦勺與腳后跟彎曲成了一個銳角,即便是放到馬戲團里,也是近乎完美的雜耍級表演!
難道是自己所附身的女人本身的能力?
謝治下意識地思考。
但這樣的思考只持續了不到零點一秒,因為一次下腰并不能讓謝治脫險,只是險之又險地躲過了一個“必殺技”罷了。
謝治快速地觀察起四周來,此刻他的眼簾里,整個世界完全顛倒過來,這自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謝治的觀察,但并不影響謝治找到自己脫險的辦法。
謝治腦中的所有神經元這一刻都快速運轉,無數的“人條”從他的神經突觸不斷延伸,直往那迷離的更深層幻境中飛舞而去,找尋那輪“腦海深處的月亮”。
但那輪月亮此刻卻并不存在,謝治所有神經的延展,所有血液的翻涌,只找到了一張磨砂一樣的紙,那張紙四四方方,把腦海深處的某個空間嚴絲合縫地封閉起來。
只有一抹光亮,一抹無法消除的光亮,從那四四方方的紙盒子里投射出來。
謝治的潛意識看到了那個紙盒子,但短暫的迷惘之后,他注意到了紙盒子角落滲透出來的光線。
“找到了!我找到辦法了!”
謝治再次躲過一輪來自繃帶臉的進攻,這一次,繃帶臉直接飛撲到地上,試圖把自己的全身壓到謝治的身上,但謝治一個翻身,又滾到了旁邊,堪堪躲開繃帶臉的襲擊。
而與此同時,謝治的腦海里的瘋狂思考終于告一段落。
他的潛意識從迷幻的意識海里收回,帶著他找到的那抹亮光。
“如果繃帶臉攻擊水人的方式,是用自己的干燥特性將我徹底吸收,那么,這個世界上必然存在一種方式,可以對抗這種特性!”
“而這種方式,就藏在我現在所在的溫泉更衣室里!”
“答案是,把繃帶臉身上的繃帶全部淋濕!”
謝治再次環顧四周,思考著可能存在的所有對策。
回到溫泉池,把繃帶臉引到溫泉池附近,再推它下溫泉池自然是一種辦法,但此時此刻,繃帶臉恰好橫臥在更衣室與溫泉池之間,想要從更衣室的拐角走回溫泉池,就必然需要跨越過正在起身的繃帶臉。
這,顯然是不現實的。
就算跨越過繃帶臉,自己所在的位置離溫泉池,哪怕抓緊奔跑,也要至少十到二十秒的時間。
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一個了。
謝治后退幾步,觀察著繃帶臉手上和腳上的動作。
而后,謝治突然一個背身,只這一刻,他的雙腳和他的全身一起運動起來,穿越過層層疊疊的儲物柜格,朝著那個唯一能夠拯救自己的目標狂奔而去!
身后傳來繃帶臉追擊的聲音,那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只兩三個呼吸,就來到了謝治的耳邊!
跑不過!
謝治心頭一怔,沒想到繃帶臉的跑動速度竟然比自己還快。
低頭一看,原來是自己已經從十三四歲的青春期回到了近乎八九歲的年紀!
連雙腳都變成了稚嫩的白胖的藕段!
見鬼!撐住啊!
謝治深吸一口氣,擺動起自己的小胖手和小胖腳繼續狂奔,與此同時盡可能地把自己的身形壓低,通過自己與繃帶臉的身高差創造容錯條件。
“只要到達那個地方…”
“只要到達那個地方!”
成功了!
謝治的雙手同時抓住了某扇門的拉手!
“就是這里,就是現在!”
謝治咬緊牙關,用盡渾身的力量,把眼前的那扇門拉了開來!
只一瞬間!從那扇打開的門內,迸發出近乎實質的水蒸氣!
而飛撲而來的繃帶臉也在這一刻,徑直撲倒謝治!
不斷縮小的人和不斷追擊的怪物,一同滾落進那打開的門扉里!
“你輸了。”
繃帶臉怪人的眼睛離謝治只有一寸。
但謝治已經感覺不到那種水分被吸收的不適感。
謝治笑了起來。
“這里,是桑拿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