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說…
謝治的腦子里無比混亂,他不知道這種混亂是如何產生的,這一瞬間他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自己劇烈抖動但仍然堅持伸出的那只手。
謝治右手的大小在他的視野里不斷放大,他明白,那是自己目光對于手掌的集中,手掌上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根絨毛此時此刻在他的眼睛里都清清楚楚。
謝治的頭顱里,血液正瘋狂地上涌,穿過頸動脈的血液將狂躁的熱氣傳動到每一個神經元,而那種躁動感又從神經元傳遞到每一個神經末梢。
謝治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
他不再看見自己的手掌!
他看見了自己腦子里的神經元!
扭曲!蔓延!迷幻!猙獰!
那蠕動的顫動的跳動的存在!柔軟又堅硬!渺小又崇高!
觸手從它們的身上不斷生長出來!如同丑陋的卑劣的貪婪的藤蔓!
不,不是藤蔓!那是一個又一個,不斷拉長的粘稠的人條!
人條的雙腳扎根在每一個神經元的表面,而不斷延伸的人條,它們的頭顱,就是神經元的末梢!
人條的頭顱無序地生長,如同叢生的藤蔓,而那藤蔓的頭顱肆意妄為地生長到那充滿著無盡迷幻光彩的空間更深處!
更深處有什么?
謝治不知道,謝治只知道自己的身軀抖動得更厲害,倘若情緒有個數值,此時的自己,恐懼與激動都從上百上千一瞬間飆升到了上萬!
我要去看看!我要去看看那可怕的未知!
那種前所未見的東西,那種難以理解的東西,那種無法名狀的東西!
即便那種東西,看了之后必然會迎接死亡!
要到了…
快到了!
謝治感覺到自己正站立在那扭曲著不斷伸長的人條上,無法遏制地往那迷幻空間的更深處,用那比火箭還快的速度,不斷加速,加速,再加速!
不,我沒有站在人條上…
我成為了…
“謝治”昂起頭去,他看見了。
他看見了所有的人條努力追尋的是什么。
他看見了那空間里所有迷幻色彩產生的根源。
那是一輪…
潔白的…
無暇的…
平靜的…
滿月。
這一刻,謝治感覺到了無比的平靜。
那種平靜如同附骨之疽,只一瞬間,就覆蓋到他所有的情緒表層,又從表層不斷滲透到內里。
逆向的潮水,不斷坍塌,不斷收縮,不斷回歸。
我明白了。
謝治對自己說。
我明白污染場是什么了。
我明白王大擺說的情緒爆炸是什么了。
情緒爆炸,就是這種…
突然的平靜。
謝治感覺到自己的五感都消失,他的眼睛不再看見,他的耳朵不再聽聞,他的鼻子與舌頭不再嗅味,他的四肢與渾身上下的絨毛都不再感知。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但我感覺,很多事情我都了解了。
我將要死去。
我感覺恐懼。
但我同樣感覺到…無盡的滿足。
謝治的腦子轉動得越來越慢。
仿佛生了銹的水龍頭,積攢的鐵銹越來越多,結晶像是有生命的、不斷蔓延的地衣。
為什么我會穿越…
我已經…全部理解了…
我理解了…一切…
謝治的思緒逐漸遠離,并將永遠遠離。
而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到了另一種概念。
那種概念同樣偉大又崇高,瘋狂又冷靜,怪異又充滿誘惑。
但那種概念只持續了一剎那。
仿佛是,鐘擺的秒針從一個指針指向另一個所傳來的“滴答”。
所有的潮水都收回了。
所有的平靜也都從謝治的情緒深處逆轉。
謝治的腦海里,那些迷幻的光線瞬間消失,像是某種連接被瞬間切斷。
甚至就連謝治身體的抖動也瞬間被切斷。
謝治的雙手,只這一刻,從瘋狂抖動的篩糠機變回了那個懵懂的地球人。
五感在一瞬間回歸。嗅覺,味覺,聽覺,視覺,觸覺…
謝治又能重新看見東西了。
他看見自己的右手離王大擺托舉著的虛擬現實頭盔只剩一根指頭的距離。
他的右手食指甚至已經感覺到頭盔的冰冷。
王大擺關切的聲音在謝治的耳邊回響。
“你看起來真不對勁兄弟,嘴唇發白,額頭上也都是冷…咦?”
王大擺說著說著就停下來,他眨了眨眼睛。
“我感覺,我的身上好像發生了什么事兒…你還好嗎兄弟?你剛剛抖得很厲害。”
王大擺自言自語著,但很快就不去細想。
他重新看向謝治,他的記憶里謝治在一秒鐘之前突然抖動得如同運行的豆漿機,但此時此刻這種抖動已經完全停止了。
“我…不知道…”
謝治迷茫地搖搖頭。
“我感覺有那么一個瞬間我快死了…”
“不,可能我已經死了…”
“然后我又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拉了回來。”
謝治完全忘記了在先前的那一秒里所發生的一切。
但他隱隱地,還是記得一些事情。
仿佛他記得的那些事情是無法被消除的。
又或者,那些事情即便被消除,也會從厚重的涂改液里透出光來。
“我好像看見了什么,它發著光…”
“就像是天上的月亮…”
“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記得了。”
謝治和王大擺相視沉默。
打斷沉默的是白色機器里的齊曦。
“一秒鐘!我從情緒疏導機的時間面板發現,我們丟失了一秒鐘!”
“5號調停員把我們的時間拿走了!”
顯而易見的是,5號調停員救了自己。
更進一步地說,是5號調停員救下了當下在這間心理疏導室、乃至整個情緒告解中心的所有人。
謝治知道,一個人在變成情緒爆炸中心之前,會經歷迷茫、探尋、恐慌、絕望在內的多個過程,而即便是絕望的情緒也有不同的層級,在成為“爆炸人”之前,污染源心中的絕望,會不斷沉積,不斷發酵,直到灰黑色的絕望最終變成連光線都無法逃離的純黑。
而在方才的短短一秒鐘以內,自己竟然幾乎走完了這整套從“被情緒所影響的人”到“即將爆炸的情緒污染中心”的全套流程,雖然此刻的謝治已經不記得這一秒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但腦海深處隱隱傳出的訊號還是讓他感覺到死里逃生的慶幸感。
但慶幸感之余,謝治也不免開始思考起,為什么5號調停員能夠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下自己?
這些被稱作“調停員”的負清師,總是在事情覆水難收前一刻準時出現,仿佛他們真的像神靈一樣注視著這片大地。
情緒疏導機里的齊曦說,其實這次純粹還是因為自己一行人運氣好。
謝治剛剛被5號調停員救治,離上一次記憶刪除才過去半天的時間,作用于謝治身上的調停員力量還有殘留,因此5號調停員能夠通過這種力量殘留感知到謝治身上發生的新變化。
也正因為這些力量殘留,5號才能在謝治情緒再次出現波動的瞬間,對謝治進行新一輪的“記憶手術”,把那一秒的記憶從謝治的腦海里抽離。
“你活得很僥幸。”
電腦屏幕里,齊曦的表情凝重,又帶著一點慶幸。
“要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奇跡長老會抓走你之前,即使是5號調停員,也不可能在你達到爆炸臨界點之前把你救下。”
謝治知道齊曦所說的“這樣的事情”是什么。
自己被似是而非的東西迷住了眼睛,在心中不斷重復那個恐怖的猜測,直到自己真的被那巨大的恐怖從頭到腳地壓了個遍。
謝治看向王大擺手中的虛擬現實頭盔。
此時的頭盔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那種壓迫感,它看起來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頭盔罷了。
謝治把那臺頭盔接過來端詳。
頭盔整體呈流線型,像是一個低風阻的摩托車全面罩頭盔。
頭盔的左側張貼著研發公司的logo,寫著“2千年”。
頭盔的尾部有一個長方形的盒狀凸起,數據線從盒狀凸起延伸開去,一直連接到王大擺身下的高背椅。
直到這時謝治才發現這頭盔與背后的椅子是相連的,頭盔背后伸出三根數據線,兩根接在椅背上的數據接口里,一根是電源線,接在地面的插口中。
“咦?”
謝治突然蹲下身去,
“電源線沒接牢。”
頭盔的電源線斜插在電源插口上,但插頭三分之二的部分裸露在外,只有一小半與插口連接。
謝治伸出手指去,將電源插頭推進去。
推不動,卡得有點緊。
于是謝治又轉指為掌,這下終于將電源插頭按了進去。
頭盔上亮起一個黃色的小燈,緊接著那黃色的小燈又變成綠色。
這下謝治的臉上反而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來。
“我記得,之前頭盔上的燈是亮著的?”
他總覺得哪里不對,但又說不出來。
又抱著手里的頭盔端詳了一陣,確認沒什么問題了以后,雖然臉上的困惑表情還沒有完全消失,但謝治終于把頭盔還給了王大擺。
“你對這個頭盔好像很上心。”
王大擺接過頭盔,左右看看,都覺得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虛擬現實頭盔而已。
“2050年新款的兩千年公司沉浸式虛擬現實頭盔,型號9097,以前見過?”
謝治搖搖頭,閉上眼睛,把內心的困惑壓回去。
“沒見過,應該是我應激反應了。”
謝治睜開眼睛來,他的眼神終于恢復了清明。
“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記憶里的最后一幕,也是戴上了一個頭盔。”
“那個頭盔和這個9097有八分相像,因此我下意識地多看了幾眼。”
王大擺笑了起來,
“這么說,你的意思是我現在把頭盔戴上去,也會像你一樣穿越了?”
“那我可得試試。”
王大擺把頭盔戴了上去。
下一秒,情緒疏導機的顯示屏上,出現了一個從天而降的光柱。
數字的流光構成光柱本身,而在流光里,又有著密度更大的數字輪廓。
流光慢慢消失,但數字輪廓卻在情緒疏導機里保留下來。
數字人形外逐漸展現出人的皮膚和衣服來。
王大擺出現在了屏幕的另一頭。
“啊哈,看哪,乖兒子,我穿越啦!”
王大擺攤開雙手,發出爽朗的笑聲。
與此同時,現實中的王大擺雙手也同時攤開,屏幕里和屏幕外在這一刻同步起來。
“騙你的。”
王大擺又把雙手放下,
“通過虛擬現實頭盔,沒有數字化的人類也可以進入虛擬世界當中,這也是情緒疏導機的原理。”
“一個可以讓人們在虛擬世界里發泄情緒的,醫療技術。”
謝治若有所思,這看起來像是技術力高到另一個層面的“電子游戲”,也許穿越之前的地球技術繼續發展下,最終也會到達這個水平?
王大擺說,一般情況下,廣大市民在使用情緒疏導機時,必須由一位或多位專業的心理醫生主導告解流程。
普通市民戴上頭盔前往虛擬世界以后,心理醫生會根據對方心中的各種壓力來源,為對方選擇針對性的解壓項目。
而負清師們使用情緒告解機的方式又和普通人不同。因為職業負清師們都有各自的專屬聯絡員,負清師們的情緒告解流程通常都由各自的專屬聯絡員進行主導。
與此同時,負清師們心中的壓力指數同樣也遠非普通人能夠比擬的,因此針對負清師們所構筑出來的解壓方式,也同樣和普通人大相徑庭。
王大擺一邊解釋著,他身邊的齊曦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屏幕里的草地、藍天白云也在這左方右圓之間迅速地發生著變化。
齊曦的聲音從屏幕里傳出來,
“你的狀態不太好,次生人格漆黑鍵盤的失控可能達到了百分之四十六,也許是連續兩次變身的原因。”
“驚了!這就百分之四十六了嗎?我在天光大廈還好好地控制了一下,根本沒發揮全力啊。”
“打伯勞那一場你撐滿了三分鐘,而且還開了第二形態,一來二去,百分之四十六都是次生人格給你面子了。”
“也是。”
王大擺哈哈一笑,
“那就麻煩齊曦幫我開一組無盡戰場吧,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們把這百分之四十六的失控率都在告解機里揮霍掉。”
齊曦點點頭,左右手上的動作又產生了新的變化。屏幕外的謝治試圖看清齊曦的動作,卻發現齊曦的雙手運動并非連續的,她的兩只手無規則地移動一會兒,就在半空中消失,而后又在意料不到的另一個地方出現。
“嘿嘿,看不懂吧。”
王大擺注意到謝治的目光,
“別費工夫了,一開始我也像你一樣想看清她的動作,后來才知道,對于數字人來說,虛擬世界是一個四維空間,而對我們普通人來說,世界卻是三維的。”
看到謝治似懂非懂的目光,王大擺又進一步解釋道,
“簡單說呢,就是齊曦有很多動作,空間坐標點在長寬高以外還有一個新的數組,而這個新數組,是我們看不見的。”
謝治更迷糊了,但隱隱約約卻又能聽懂,于是索性不繼續深想。
想那么多干什么呢,我又不是物理學家。
思考中,情緒疏導機里的場景又發生了新的變化。
王大擺背后的藍天白云草地都變成了扭曲的線條,線條匯聚成旋渦,又從屏幕的中心點擴散開新的天空和地面。
那是一個破碎的干枯之地,四面八方都涌來無盡的亡靈。
這就是“無盡戰場”嗎?
“終于可以不用考慮情緒化身消耗和失控率,放手一戰了!”
王大擺高喊一聲,背后的第三只手驟然升起,巨大的漆黑鍵盤剎那間展現在第三只手的手心。
而后,便是一邊倒的屠殺與宣泄。
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的骷髏架子雖然看起來壯闊,但論實力卻完全不是漆黑鍵盤的一合之敵,在巨大的鍵盤揮擊中,紛紛塵歸塵,土歸土。
此時的齊曦則站在虛空當中,那里有一塊浮空的石塊,齊曦就站在石塊上,進行著新一輪的“行為編程”。
但左右手運動之中,齊曦的眉頭卻慢慢地皺了起來。
她看了看在骷髏架子里發泄負面情緒的王大擺,又看了看屏幕外的謝治,欲言又止了片刻,還是開了口。
“可能還是得請謝治先生先出去一段時間,因為你在房間里的原因,王大擺的負面情緒揮發速率有點低,初步判斷是注意力無法集中。”
“啊,這樣。”
謝治摸了摸鼻子,確實,自己在這里打擾王大擺和齊曦的二人世界了。
齊曦讓謝治趁著這個機會,也去樓下取個號,給自己做個全面的情緒疏導。
“不過你現階段暫時沒有專屬聯絡員了,取號以后,還是要讓接待機器人幫忙安排一個心理醫生。”
謝治點點頭,離開2404室的時候,順手幫王大擺和齊曦關上了房門。
“我有一種直覺。”
謝治一邊關門一邊自言自語,
“我覺得這倆人,我一走,他們就會換到別的地方去。”
“不管是什么地方,肯定不是這勞什子無盡戰場。”
謝治暗自腹誹著。
而就在他打算轉頭的瞬間,卻發現自己的背后傳來了一個耳熟的聲音。
那聲音,來自一個溫和紳士的中年男人。
至少,從聲音上聽,是這樣。
“你說得對,無盡戰場有什么好玩的?”
謝治轉身的動作瞬間僵在了原地。
從穿越那天開始算起,到現在不到三天,自己見過的人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謝治身上的寒毛瞬間倒豎起來。
此刻,正在自己背后說話的…
是伯勞。
“耳朵很靈嘛,小弟弟。”
“我說過,我會回來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