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水市負面情緒告解處是一棟足足有四十九層樓高的大型建筑。
一樓的大廳里擺放著二十臺取號機,取號機前的人群稀稀疏疏,但隨著謝治等人進入告解大樓,從大樓外陸陸續續地走進新的路人,取號機前的隊伍也逐漸壯大起來。
謝治三人選了一臺離自己最近的機子,排隊還沒到兩分鐘,就發現自己的背后已經排起了長龍。
“這也是我催促咱們趕快來告解室的原因。”
齊曦順著謝治的目光瞟一眼身后的人群,笑著搖搖頭,
“下班時間了,來告解大樓做情緒疏導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免費的?”
謝治琢磨了一下。
“哪兒的話?每個月有一次免費次數算進公民保險,超出的次數,就要按照質量收費了,常規一兩千,更高級一些也有上萬的服務。”
齊曦把目光收回來,
“但是再貴的服務,只要能夠疏導情緒,在巨大月亮出現以后的末世里,都很暢銷。去商場里買買買,吃吃吃,又或者做一些什么馬殺雞,把整個人埋進蒸騰的水霧里,如今的世界,就是這樣消費主義的時代啊。”
“相較而言,一兩千一次的告解中心疏導服務,已經是一個較為低廉的價格了。至少,對于辦公室白領們來說,每個月多來那么一兩次,還算吃得消。”
“待會兒再聊,排到我們了。”
王大擺站在隊伍的前列雙手插兜,在他之前,一位年輕女人從取號機里拿了小票與手牌,而后著急忙慌地握著手牌,在拐角的電梯門關閉之前,擠進了電梯里。
謝治注意到女人著急的表情,那表情仿佛眼中噙淚,又仿佛只要她晚上一秒鐘,內心洶涌的情緒就會迸發出來。
“很多人都這樣。”
王大擺注意到謝治投向電梯的目光,
“一些不那么能夠控制情緒的市民們,對于告解中心的依賴很深。畢竟,這里是為數不多能夠傾聽他們煩惱的地方。而他們倘若不找人訴說,都不需要一個月,兩三個星期里就會情緒崩潰。”
“在私人的社交賬號上發布動態呢?”
謝治下意識地問道,而后愣了一下,苦笑起來,
“沒事,我理解了,你當我沒問。”
“你懂的。”
王大擺也笑,手上做出一個敲打鍵盤的動作,
“信息透明的如今,網絡上的鍵盤俠和噴子無處不在,在網絡上真情流露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寫日記也不現實,日記本同樣也存在泄露的風險,來自長輩的偷窺欲,又或者一不小心讓朋友看見了,都是問題。”
“當然了,對于內心強大的人來說,即便是問題,也有大小之分,這些都是小問題。但可惜的是,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內心并不強大。”
“對他們來說,只有告解中心,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王大擺從兜里摸出手機,打開大禹聯盟的信用APP,將代表個人信息的二維碼往機器上一靠,取號機上便出現了他的個人信息。
“其實完全可以采用虹膜識別技術的,現在就連街上的自動售賣機都能虹膜識別了,告解中心竟然還在用二十年前的老技術,我真是用一次想吐槽一次。”
“負清系統每年賺一千多個億,稍微升級一下這些取號機有那么困難嗎?”
齊曦聳了聳肩,臉上也露出嘲笑的表情,
“你知道總部的原則是實用主義,能用就行是他們亙古不變的真理。”
“據說負清部以外的部分體系里現在還在用窗口98操作系統呢,那甚至是巨大月亮出現之前的東西。”
窗口98…
謝治眨了眨眼睛,這個世界也有Windows嗎?
“那咱們系統里用的是啥?”
謝治忍不住問道。
“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王大擺扣了扣鼻孔,
“我們現在在用黑面包21。”
黑面包21?那是什么?
看到謝治疑惑的表情,王大擺想了想又解釋道,
“那是2021年的聯盟產操作系統,距今已經有29年的歷史了,比我的年紀都大。”
“噢噢噢…”
謝治露出了解的表情,但背地里卻偷偷摸摸地打開手機,搜索起“黑面包21”到底是啥。
“黑面包21是聯盟本土研發的第三代操作系統,結合了黑面包18與黑面包20的優點,在2021年迅速風靡聯盟,雖然相比于之后的黑面包24、30、45等版本仍有很大的不足,但由于市場占有率過高,直到現在也依舊是很多辦公場所的操作系統首選…”
謝治一目十行地默讀著有關黑面包系統的介紹,他注意到這個操作系統的開發公司名字很是特殊,叫做“兩千年”。
也許是因為公司成立時間在平行世界的2000?
也就是巨大月亮事件發生的年代?
真稀奇,竟然有公司給自己取名叫“兩千年”…
這邊謝治正胡思亂想著,王大擺已經取完了自己的號碼牌。
取號過程中王大擺進行了一些簡單的心理測試,用來讓機器初步確定自己目前的心理狀態,以分配適合的樓層和醫生。
這些心理測試題,據說結合了弗洛伊德、榮格、羅杰斯、馬斯洛、埃里克森等多位知名心理學家的研究成果,不過謝治一眼看上去,只看得出這些題目在誘導自己做一些選擇,但對每個選擇背后的意義,卻一概不知。
電子手牌上顯示著樓層,二十四層。
齊曦說,這是一個中等略偏高的水平,大多數來告解處的普通市民,被告解系統分配到的樓層數字不會超過十二,而普通的負清師也通常在二十以下。
“那二十往上的樓層平時就空著?”
謝治眨了眨眼睛表示疑惑。
“也不完全是空著?”
齊曦歪著腦袋想了想,
“好吧,其實我也不太知情,我的專聯員級別太低了,再往上的部分保密級別很高。”
“但總之,是有人用的。”
王大擺和齊曦打算拿著手牌上二十四樓,謝治詢問是否可以同行,因為他想看看告解是什么樣的,防止等到自己去告解室里露怯。
齊曦看看王大擺,王大擺表示無所謂。
“既然我的好兒子想看爸爸做情緒疏導,爸爸肯定要滿足他。”
謝治的嘴角抽搐了兩下,這倫理哏來得洶涌澎湃,一時間讓他不知道應該怎么去接。
但最終他還是蹭著王大擺的手牌上了二十四樓。
二十四樓的電梯門口有一個機器人攔著,臉盆大的發光屏幕里展示著笑臉。
機器人的音響里傳來的電子音說,
“請出示您的告解手牌,我將帶您前往對應的告解室。”
王大擺把手牌交給機器人,機器人又說,
“尊敬的負清師您好,您和您的專屬聯絡員將在2404室進行心理疏導,請跟隨我來,希望您有一段曼妙的旅程。”
王大擺攔住機器人,說,自己還要帶一個人去2404。
謝治看到王大擺對著機器人指了指自己。
機器人的顯示屏里,像素表情眨了眨眼,露出困惑的表情,
“這位先生和您的關系是?”
“他是我兒子。”
王大擺露出狡黠的笑。
“我踏馬!我不是你兒子啊!我是你爹!”
謝治露出一臉嫌棄的表情來,心想著,那種事情不要啊,萬一這機器人真的把這種奇怪的關系錄入系統了該咋辦啊!
“明白了,需要將來訪者關系記錄為,漆黑鍵盤的兒子嗎?”
機器人的顯示屏里露出“了然”的表情。
“記錄,記錄,當然記錄,這可太對了!”
王大擺的笑聲響徹整個樓層。
謝治懷疑,哪怕沒有接下來的心理疏導步驟,就單純的這段插曲,都能解決王大擺心理問題的七七八八。
笑過足足半分鐘,王大擺終于回過頭來拍了拍謝治的肩膀,一邊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淚。
“別太在意,匿名訪客而已,不會把你的名字真的記錄到我名下的,我可不想要你一個這么大的兒子。”
“你說得像我想要一樣啊!”
謝治露出驚恐的表情。
記錄匿名訪客那也是記錄了啊!
“三月二日下午五點半,代號漆黑鍵盤的負清師王大擺,帶著專屬聯絡員齊曦和他的匿名兒子來到情緒告解中心的二十四樓…”
稍微查一下就什么都明白了吧!
這樣的匿名和不匿名有什么區別嗎喂!
王大擺的好兒子最終還是跟著王大擺和齊曦進了2404室。
來都來了,兒子都當了,要是扭頭就走也太對不起自己付出的代價了。
謝治抱著這樣的想法,最終嘆了口氣,跟上了依舊止不住笑意的兩人。
告解室是一個房間面積在五十個平方左右的房間。
從天花板垂落的厚重黑色簾幕遮住房間外的月光。
從這里,謝治看不到月亮。
而在房間的中間,則擺放著同樣頂到天花板的巨大白色機器。
白色機器的顯示器里,展示著空曠遼闊的風景畫。
畫上畫的,是草地,還有藍天白云。
機器人服務生問王大擺,
“尊敬的負清師先生,請問您需要告解中心安排心理醫生嗎?”
“不需要。”
王大擺搖搖頭,
“我的專屬聯絡員會作為我的心理醫生完成本次疏導。”
“我理解了。”
機器人的顯示器里露出歡樂的表情,那之后鞠了個躬,說上一些程序內既定的恭維話,就慢慢退走了。
“專屬聯絡員同時也具備心理醫生的職業技能嗎?”
謝治有些吃驚,這樣說,專屬聯絡員還真是要身兼數職啊。
齊曦卻不以為意,說無非是系統地學習一下心理學而已,對于能夠在互聯網暢游的數字人來說,這點知識的學習只需要時間的堆砌。
謝治聽到齊曦話語中提到“數字人能夠在互聯網暢游”,腦中有些不解,這好像又是一個巨大月亮世界獨特的世界常識?
但接下來齊曦卻主動地解開了謝治的這個疑惑。
她把自己的左手袖口解開,用右手從理當是手腕動脈的位置,抽出多根纖細的數據線擰起來的結實傳輸線來。
這樣的舉動看得謝治手腕一陣隱痛,但緊接著謝治便注意到,齊曦拉著傳輸線走到告解室中央的白色機器旁邊,把傳輸線的接口,插進了白色機器上的數據接頭當中。
齊曦的五官再一次閃爍了兩下,謝治捕捉到兩次閃爍之間短暫的“黑屏”。
她的五官下,好像同樣也是一塊顯示屏?
只不過,齊曦臉上的顯示屏造型和那些粗魯的顯示器人不太一樣。
她的顯示屏更像真人。
謝治下意識地想到了當時在奇跡長老會上看到的巨大藍色頭顱。
但還沒等謝治進一步地思考二者之間的關聯,他就看到,白色機器正中的顯示屏里,出現了齊曦。
齊曦的身影,從白色機器屏幕的邊緣,緩緩走進屏幕中心的位置。
她就站在那塊草地上,而她的背后,則是舒緩人心的藍天白云。
謝治再次看向白色機器旁邊的那個“齊曦”,此時的齊曦正低垂著頭顱,她的眼睛閉合著,仿佛一個精心雕琢過的睡美人。
“數字人可以自由地穿梭于現實和電子設備之間。”
王大擺看出了謝治的震驚,解釋道,
“很奇妙吧?聽起來是一種超越人類形態的進化方向,能夠直接接觸到廣袤的信息海洋,在電子設備與互聯網中暢游,但實際上,幾十年的研究里科學家們卻發現,數字人絕不是人類的進化方向,它們遠比人類更加脆弱。”
“一個小小的電腦病毒,就可以摧毀數字人的意識結構,更不要談互聯網上那些洶涌澎湃的信息洪流了。”
“表面上數字人們比人類更適應互聯網,但在與互聯網的接觸當中,數字人們會迅速地被無邊無際的互聯網信息洪流同化,最終喪失自我。”
“而喪失自我的數字人,就會成為互聯網上千千萬萬個數字垃圾中的一部分,他們渾渾噩噩沒有人格,什么都懂,卻又什么都不了解。”
“那樣的數字人,就是純粹的數字了,他們已經不再是人。”
謝治若有所思,他確實有些疑惑,如果數字人各方面都優于人類,而巨大月亮世界之下的人類又有成熟的,將“新鮮死亡的人類”意識轉移到數字人體內的辦法,那么為什么“進化為數字人”沒有成為全人類的潮流呢?
現在看來,可能已經成為過潮流了,但成為潮流以后它的弊端也迅速顯現。
畢竟,只要是現代人,就少有不上網的,而成為了數字人以后,對信息的接受能力更強,就更加離不開互聯網了。
也因此,第一批成為數字人的人類,可能都在互聯網上迷失了自我。
“比起數字人可以直接通過數據線連接意識到超級計算機,人類就只能通過全息VR頭盔才能進入虛擬世界咯。”
思維發散之間,謝治注意到王大擺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了白色機器的近前,在白色機器前的扶手椅上坐下。
在他的右手邊有一個茶幾,王大擺從茶幾上拎起了科技感十足的全面罩頭盔。
黑色,啞光,流線型身軀。
那頭盔的樣式,讓謝治有些眼熟。
謝治仔細思索著自己在哪里見過這個頭盔。
“我好像見過這個…”
他思索著,開口說道。
但話說到一半,他渾身上下的寒毛突然就豎了起來。
謝治的腦子里瘋狂鳴叫著!
我想起來了!
我想起來了!
我穿越之前!
我死亡之前!
我來到這個被巨大月亮照耀著的奇怪世界之前!
最后戴上的,就是這個頭盔!
頭盔的出現讓謝治大驚失色,而這種吃驚也被白色機器顯示屏里的齊曦所觀察到。
“你還好嗎?”
齊曦從草地上往前走,把臉靠近屏幕,
“你看起來對大擺頭上的虛擬現實頭盔很敏感,就像是創傷后應激障礙。”
王大擺聽見齊曦的話也把頭盔摘下來,看看頭盔又看看謝治,
“你看起來真不對勁兄弟,嘴唇發白,額頭上也都是冷汗。這是怎么了?”
謝治囁嚅著嘴唇,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種反應,他只知道,自己的心里現在三分激動,而剩下的七分,卻是恐懼。
他在恐懼觸手可及的未知。
眼前的頭盔和上輩子自己在地球上看到的頭盔如此想象,它們之間,到底是什么樣的關系?難道僅僅是單純的造型相似?
雖然世界不同,但頭盔的設計師,為了產品的美觀,不約而同地都選擇了這種質感特殊的流線型設計?
他絕不相信事情的真相會是這么簡單。
但倘若真的兩個世界里的頭盔是同一個產品,又或者,是同一個產品的不同世代,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又該如何解釋?
難道說…
謝治的身體如篩糠一樣顫抖起來,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想,而這種猜想在巨大月亮的影響下又變成了更深層的恐懼,這種恐懼直接擊穿了謝治的內心。
扭曲,蔓延,迷幻,猙獰…
謝治伸出手去想要觸碰那個頭盔,但他的右手顫顫巍巍,只是緩慢地伸出手去,就抖動得如同患了帕金森病的耄耋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