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殺得好,殺得好!”
“痛快,痛快!”
“我當那狗賊如何,這般猖狂,原來是個銀镴槍頭!”
“中看不中用,才兩三回合,就被砍了腦袋!”
“這點本事也敢叫囂武松!”
臺下眾人,拍腿大叫,激動得滿臉通紅,心中積壓的不忿怒氣,還有那共情生出的仇恨怨氣,都在這一刻發泄了出來,淋漓盡致,暢快無比。
蘇問坐在臺上,也不著急壓聲,待眾人將怒氣發泄,稍稍平靜之后,才拋出最后一段收尾:
“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
“武松人頭設祭,拜過哥哥靈位之后,便領著一眾鄰舍,往縣衙投案自首去了。”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此乃天經地義,武松赴死而去,后事又當如何?”
“請聽…下回分解!”
高聲說罷,醒木一拍,這場便算落幕了。
“這…”
“又完了?”
“這么快的嗎?”
“武松結果如何,你倒是說完啊!”
“不是說一定說完嗎,怎又來的下回分解?”
臺下眾人,議論紛紛,雖仍有幾分不滿,但已不像上一場那樣激動了。
畢竟,蘇問已經給出了結果,該說的說了,該殺的也殺了,還要求些什么?
武松的結局,事情的后續?
這明顯是下一回,下一場的事啊。
聽了這么久的書,眾人也知道規矩,所以吵鬧歸吵鬧,并未與蘇問為難。
當然,為難也沒有什么意義。
“多謝諸位捧場!”
蘇問站起身來,拱手謝過眾人,隨即下臺去了。
“蘇先生!”
“別走啊!”
“再聊兩句不行嗎?”
“下場說什么,給個念想唄!”
眾人紛紛叫嚷挽留,蘇問卻沒有停步,直接走進了后臺。
兩個小廝也順勢奔出,捧著花籃攔住涌動的人群。
“李都頭看賞一吊百文錢!”
“李都頭大氣!”
“李都頭身體安康!”
“鄭師傅看賞半吊五十文!”
“鄭師傅大氣!”
“鄭師傅身體安康!”
“…”
蘇問回到后臺,不過一會兒,就有不少“禮物”送來。
這禮物并不是真的禮物,誰來聽書還專門備個禮啊?
現在蘇問收的禮,其實是一種另類的打賞,書場推出各種禮品售賣,觀眾若是聽得歡喜,那就可以出錢向書場買禮品,附上自己的名字送給喜歡的說書人。
不得不說,一個歷史悠久,傳承深遠的文明,其底蘊積累雄厚非常,雖然文化方面,因為各種禁令,發展得較為緩慢,但并不妨礙其商業理念,經營模式日益成熟。
當然,再成熟的商業理念,經營模式也避不開現實,這禮品同樣在書場營收的范圍,同樣要受黑白剝削,過書場分成,最終落到說書人手里的不足兩分。
所幸,蘇問現在對金錢的需求并不大,主要還是說書的靈韻收獲,所以并不怎么在意。
“問哥兒!”
蘇問剛剛收拾好臺面上的東西,就見孟實走進了后臺,向他賀道:“恭喜了!”
蘇問當即拱手回禮:“掌柜的回來了?”
“嗯!”
孟實點了點頭,輕笑說道:“家中小事,已無大礙,半場我便回來了,你這兩場,甚是精彩啊!”
說罷,便取出三吊子錢來,交到蘇問手中:“這是你今日的票分和賞錢!”
蘇問將錢收下,也不清點,只向孟實道謝:“多謝掌柜!”
“客氣了。”
孟實一笑,掃了一眼周遭,隨即近上前來,向蘇問說道:“問哥兒,你這水滸當真精彩,這書場里這么多先生,連我在內,無一人能一場得一百五十文錢!”
“…”
蘇問略一沉默,隨即說道:“還請掌柜指教!”
孟實欣慰的點了點頭,他就喜歡蘇問這方面,很多事情一點就通,不需要把話說得太明白。
當然,有的事情還是說明白比較好,不然會錯意思就麻煩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孟實嘆息一聲,向蘇問說道:“方才那兩場,你說得甚好,甚是精彩,但卻有挑動民意之嫌啊!”
蘇問點了點頭,說道:“掌柜教訓的是,我也覺得這兩場說得有些不妥。”
不妥?
確實不妥!
水滸,是一本不折不扣的反書,雖然一直有人認為它主要宣揚的是忠君愛國的思想,只反奸臣,不反天子,更不反朝廷,但這依舊改變不了它是反書的事實。
因為一本書反不反,不僅要看作者怎么寫,還要看讀者怎么看。
就水滸的那些故事,一個個英雄好漢被逼上梁山,通過社會矛盾,階級壓迫引發的共情,足可將它的讀者變成潛在的反賊,有人振臂一呼,立馬從者如云。
所以,水滸是一本反書,一本不折不扣的反書。
封建時代,王朝統治之下,寫這種東西那純粹就是找死。
蘇問甚至都不敢按照水滸原文的路線說,只能從中截取幾個不那么危險的劇情做單元講解,比如剛剛說的武松。
即便如此,這段也做了極多的刪改,刪掉了西門慶與縣令官商勾結的劇情,只用了一個“神通廣大”隱喻,還有武松之前打傷縣吏的事情也改成了打死惡霸。
總而言之,能夠規避的地方,蘇問都極力規避了。
但這樣就安全了嗎?
不,依舊不安全,因為還有一段蘇問沒做刪改,那就是水滸對人心的共情共鳴。
武松的遭遇實際是一個縮影,百姓被剝削被壓迫的縮影。
如果真有人要找蘇問麻煩,那完全可以拿剛才蘇問講的那一段,告他個挑動民意,意圖謀反的罪名。
蘇問甚至都不能為自己辯護,因為他確確實實是在挑動民意,不挑動民意他哪來的靈韻收獲。
所以,蘇問說的也不算安全,只看有沒有人想要找他麻煩。
這也是孟實前來告誡他的原因。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不要覺得這句話放在一個小小的說書人身上不合適。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說書人也有說書人的江湖,而這個江湖中流傳最廣的一句經典名言就是:同行之間只有赤裸裸的仇恨。
據說很多德行不端的說書人,其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同行。
這話雖是調侃笑談,但從此也能看出行業的風氣。
因為競爭,因為眼紅,明里暗里捅刀子的事情那是家常便飯,屢見不鮮!
所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句話,放在說書人身上是完全合適的。
蘇問今天這個場面,這個成績,不知道會惹來多少同行眼紅。
這里的同行,不單是和他一樣的說書人,還有孟實這樣的書場老板,戲班班主。
麻煩的也是這些人,他們有一定能量,不像平頭百姓,就是想找蘇問麻煩也沒法子。
那些書場老板,戲班班主不同,官府縣衙對他們可不是閻王殿,只要舍得銀錢打點,又確實有把柄可抓,那找蘇問麻煩不要太簡單。
這是書場之間的競爭。
作為書場老板,孟實自然會庇護蘇問,罩住他手下的人同競爭對手打擂臺。
但這庇護是有限的,畢竟他只是個書場老板,如果真有人給蘇問按個挑動民意,意圖謀反的罪名,那他也罩不住,甚至還要被牽連進去。
所以,他必須來告誡蘇問。
說書人說書人,不是什么書都可以說,什么書都可以講的,有些書你說得太好,那反而會成為一種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