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堡要塞,大雪翻飛。
除卻雪飛之聲,便是一片寂靜。
林霖站在巨壁之上,撐開領域,遠眺傘之防線外的虛空。
在他身旁,副官鄒海默默拎著狗繩,心中很是緊張。
超凡進化出靈智的拉布拉多犬牛牛,感應到了這沉默氛圍中蘊含的焦灼氣息,它出奇乖巧,趴在主人腳旁,連哼唧一聲都不敢,乖乖等著。
“死亡不是終點,死亡才是真正的新生。”
林霖忽然出口說了這么一句。
鄒海和牛牛都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兩人又不好問,于是就只能這么等待下去。
“…顧慎死了。”
林霖再度忽然開口。
而這一句話,把鄒海嚇了一大跳。
“顧慎…死了?!”
鄒副官整個人大腦一片空白,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傳到牯堡的消息實在太震撼,先前的通緝令已經足夠震撼人心。
此刻林霖這一句顧慎死了,直接讓他的大腦宕機。
牛牛也是瞪大了狗眼。
顧慎這個名字的重量,北洲每一位超凡者都很清楚。
先前的通緝令,已經很荒唐,而這個死訊則更荒唐…
當然,鄒海并不陌生。
因為六年前,這個消息就傳出過一次。
如今梅開二度。
鄒海很快就回過神來,他忽然明白為什么林少將這么沉默了,自家大人平日里沒有什么朋友,中央城的那些駐守者們各自有他們的派系,對于那些開場白是自己出自第幾軍團第幾軍團的“大人物”們,林霖向來沒什么交流的興趣。
對方身份再高,也沒有他高,背景再大,也沒他大。
駐守牯堡這么多年,林少將似乎就只有一個朋友。
那就是顧慎。
“荒唐!”
于是鄒海憤怒喝道:“這哪個混蛋傳出來的消息,忒不靠譜了!”
“汪!汪!”
牛牛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的本領,看到鄒海反應如此強烈,它連忙趨炎附勢地喊了兩聲。
荒唐!這消息太荒唐!
“…我姐告訴我的。”沉默片刻后,林霖輕聲開口。
“呸呸呸!我才是混蛋!”
聽到這,鄒海瞪大雙眼,他連忙給自己甩了一個耳光,然后茫然地開口:“少將麾下…您的意思是,顧慎真的死了?”
“我也…不知道。”
林霖輕嘆一聲,悵然開口。
“我姐傳過來的,除了顧慎的死訊,就只有寥寥幾句話,其中有一句就是剛剛我所說的…”
死亡不是終點。
死亡才是真正的新生。
鄒海眼中燃起希冀的火光,他喃喃道:“那陛下的意思是,顧慎沒死?!”
鄒海也很喜歡這位小顧先生。
駐守要塞的超凡者,幾乎都有自己心中的一桿秤。
鄒海不相信深海的通緝令,在他心中,顧慎是屬于絕對不可能背叛人類的那一種人…一個能在源質風暴追擊之中,帶著調查軍團精銳逃離危險的英雄,一個能夠在全城精神病毒蔓延趨勢下,解決數萬生靈的醫者,怎么可能會背叛人類!
在鄒海的秤中,顧慎的重量,要大于深海。
天下人的心中,都有類似的一桿秤,當不同的兩樣東西放在秤的兩邊,便會決出結果…事實上,發出通緝的那一方,并非高枕無憂,在通緝生效的那一刻起,它也會被不斷拿起來,不斷放在秤上衡量。
林霖輕聲說道:“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等。”
“等?”
鄒海緊張問道:“等誰?”
“我姐給了我一個名字。”
林霖眼神之中也有火光在燃燒。
他盯住巨壁外的世界,一字一頓,念道。
“顧南風。”
李青穗回到了神祠山,她在清冢陵園并沒有等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到了這種時候,答案已經不再重要。
她很清楚。
白術先生之所以讓五大家回去召集精銳,準備戰爭…其中絕對有“顧慎”的影響因素,六年前她已經體驗過一次“訃告噩耗”,那種滋味很不好受,所以她不想再體驗第二回。
于是她來到了這里。
“小姐,我們的時間并不多。”
高叔將車停在神祠山下,他婉言提醒:“白術神座提醒五大家,需要抓緊時間,召集精銳。”
“我知道…”
李青穗輕聲開口,她推開車門之前整理了一下心情:“我不會在這停留太久。”
以往,她每次來到神祠山,都要待上很長一段時間。
可這一次。
她只準備對褚靈說幾句話。
幾句就足矣。
李青穗徒步登上神祠山山頂,她看著寂靜的花圃,飄蕩的白色花瓣,心中有些失落,因為算算日子,已經快要到了褚靈降世的時候…她本來還期盼著這次登山可以直接與褚靈相見,雖然這個期望落空,但是沒有關系,李青穗知道自己在這山頂上說的每一句話,褚靈都能聽見。
“白術先生剛剛結束了一場神戰,對手是南洲的風暴神座。”
李青穗站在山頂,她對著飄蕩的白花開口,也對著漫山的柔風開口。
“這一戰,白術先生勝了,但真正的戰爭,剛剛才開始…”
“我在陵園詢問顧慎的下落,白術先生并沒有回答我,如今全世界都在通緝他,我很擔心他的安危,我很害怕六年前的那一幕再度上演…”
李青穗深吸一口氣。
她攥攏拳頭,聲音顫抖。
“褚靈姐姐,我知道您精通占卜術,有很大的本領,如果您能聽到這句話的話…希望您可以幫幫他。”
“現在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在神祠山待了這么久。
關于褚靈的身份,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出個大概。
更何況李青穗不是傻子,她是將李氏盡數納入掌中的年輕領袖,這些年打掃古屋,幫褚靈處理降世之后的行走痕跡…她幾乎已經猜到了這位褚姐姐的真實身份,只是一直未曾點破,既然褚靈不說,那么她便也不問。
這是一種默契,更是一種信任。
只是如今,已經容不得她再裝傻充愣。
如果這次的“通緝令”是深海下達的,那么便只有褚靈能夠解決這個麻煩。
說完這句之后,李青穗在山頂默默等了十分鐘。
她在等回應。
風在山頂飄搖,花在圃園里搖曳,一切如她初來之時,靜謐而沉默。
李青穗沒有等到什么特殊的回應,于是她選擇轉身下山,只是在她返里,高叔將油門啟動的那一刻,一枚小小的白色花瓣隨風飄入車窗之內,擦著車窗玻璃上搖的最后縫隙,無比輕柔地落在了她的眉心位置。
“啪嗒。”
李青穗怔了怔。
這個位置,是顧慎常常點指的位置。
她不止一次被顧慎打腦瓜崩,而這一次…這枚被瀑布水流打濕些許的花瓣,就這么粘粘在了她眉心所在。
車子發動,兩旁的雜草飛快飄搖倒退。
李青穗回頭望去,她恍惚看見天頂有一道流光落下,直指神祠山頂,墜入古屋。
李青穗并沒有看錯。
但這一縷流光,并非是墜入古屋之中,而是墜入古屋屋檐陰翳遮掩下的老井之中。
平靜的水流忽然變得紊亂起來。
不多時,兩枚雪白到有些晃眼的手掌,攀住了井口,緊接著一道身材曼妙的赤裸身影,緩緩撐起身子,就這么坐在井邊。
褚靈看著水波蕩漾之中倒映的碎影。
這一次的降世與以往不同…
由于事態緊急,所以褚靈完全顧不上神祠井中神胎孕育的程度,她強行將自己的精神力與神祠山的黑花源質結合,讓身軀進行了提前“降世”。
倒不是因為李青穗說的這番話,才變得如此緊急。
她自身就是深水區精神網絡中的信息接收端,雖然有許多高級權限被主系統屏蔽了,但外界發生的事情,她還是十分清楚的。
蟬翼城傘之防線外的那幾枚天眼,捕捉到的畫面,不僅僅傳到了清朧的眼中。
也傳到了褚靈的數據庫中!
所以她比誰都著急…在李青穗前來神祠山前,她便急著凝聚身軀,提前降世,如今終于迎來了這一刻。
只是這具身軀,似乎有些虛弱。
因為提前的緣故,這次降世能夠維持的時間,也會減少。
管不了那么多了。
褚靈深吸一口氣,她撐著身子來到古屋旁,將神女祭祀服穿上,從花圃之中摘下幾朵黑花,想要“活著”離開神祠山,就必須要確保有神祠山同源的黑花力量可以汲取。
她也不清楚這次外出,自己的神軀可以支撐多久。
她只希望,現在自己降世,一切還來得及。
精神世界,紅門,虛無的臨時會議室。
這間會議室是臨時搭建的。
只有一張短桌。
桌子的這邊是陸南梔,桌子的那邊,是被無數霧氣包裹的褚靈。
這六年來,兩人通過這種方式會見了許多次,與古文會固定會議室約見不同…通過紅門產生的聯系,不會被深海發現,這種臨時會議即時召開,即時關閉,關閉之后會議室便會被摧毀,唯一的缺點就是雙方不便聯系,臨時會議室不是固定的精神交流場所,每一次搭建都需要消耗不菲的精神力。
“這種關頭,你找我是有急事么?”
褚靈知道,陸南梔那邊的信息接受并沒有那么迅速。
蟬翼城外的那些事情,還要一段時間才會發酵…如果讓深海掌控節奏,那么還要過上很長一段時間,世人才會知曉顧慎的死訊。
“我提前‘降世’了。”
褚靈道:“舊世界發生了很多事情,目前情況很緊急,我需要動用花幟地底第十層的‘神嬰’。”
陸南梔反應速度很快。
她沒有多問,而是直接開口:“你現在在哪,我派附近的源能艇來接你。”
合流之后,兩洲資源互通,如今東洲的微型源能艇數量已經很多。
作為與地底研究所直接對接的花幟集團,由于負責研發生產的緣故,這些年間接掌控了東洲幾乎六成的源能艇生意。
褚靈直接將自己的坐標丟給陸南梔,除此之外,還有深海天眼在蟬翼城捕捉到的那段影像。
“顧慎又死了?!”
饒是陸南梔見了無數大場面,此刻依舊震驚地站起了身子。
之所以用“又”,是因為這一幕已經上演過一次。
只不過那一次。
沒有類似的影像流傳而出,只有顧家的一個模糊死訊。
“是。”
褚靈壓低聲音道:“但顧慎和其他人不同,他的精神十分特殊,即便離開肉身,也可以通過額外的手段進行保存…如果可以得到一具完美契合的肉身,那么他還有機會活過來。”
陸南梔怔住了。
她忽然想起了“精神放逐”這個詞。
任何一個活生生的生靈,都是可以拆分成“肉體”和“靈魂”兩個相對獨立的個體的,超凡者修行肉身的同時,也要錘煉精神,否則就可能會失控。
而如果有些超凡者,在修行之中遭遇了意外,精神離開了軀殼。
那么便會永眠。
陸南梔經歷過所謂的“精神放逐”,那一次正是顧慎救了她,如果不是顧慎出手…她也一樣會陷入永眠,在凡俗的社會之中,“精神放逐”的永眠者,也被稱之為植物人。
只是肉身被撕裂了,還有可能將精神召回嗎?
肉身是精神的容器。
而且是無比精密的容器。
除了一些極其特殊的“能力者”,其他人根本無法適應非自己軀殼的靈魂容器。
陸南梔知道,這些年褚靈一直在推進關于“神嬰”的實驗。
桑洲窟事件之后,中立者組織被接納到古文會中,莊肅祁默等研究者在花幟地底,默默進行著關于神嬰的研究,而褚靈則是負責提供算力支持…她其實不太明白,神嬰實驗的意義到底是什么,直到此刻,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如果說,神嬰就是契合顧慎的那具軀殼。
那么褚靈這些年每次都要來到大都,檢查實驗進度…便不難理解了。
她一直在為今日做準備!
“就算神嬰契合,”陸南梔緊張問道:“可是顧慎已經成那個樣子了,他的殘缺精神…還能從舊世界找到嗎?”
那副影像的畫面,實在太過慘烈。
從那段影像來看,孟西洲是真的一點也沒有留手,她直接將顧慎的肉身砍得稀碎。
“如果一切按照計劃在推進,那么不用去找。”
褚靈雙手十指互相交叉,她鄭重道:“顧慎的精神,會被送到五洲邊界的某處要塞之中…最終的‘神嬰’復蘇,會在五洲之外進行,這一次顧慎會迎接真正的死亡,也會迎接真正的復蘇。”
陸南梔再次怔住。
她眸子忽然睜大,意識到了這段影像中至為關鍵的一點,作為觀眾,她所看到的信息…未必就是真相。
一直以來,古文會都以對抗深海為最終目的,默默聯絡著成員,發展著勢力。
所以關于顧慎的通緝令一頒布,古文會成員就知道,這通緝令上的罪名是虛假的,這一切不過是三十年前剿殺慘案的重演。
可其他人未必會這么認為。
所有人都會面臨類似這樣的“誤區”。
在如今的世界,人們所看到的,都是深海讓他們看到的,掌控了人類的信息接受來源,引導人類的思想,便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想要讓人類相信一類群體是壞人,那么只需要不斷重復播放這個群體所做的壞事,對于其所行的善一縷不提,并且降低比重。
那么要不了多久。
這個群體,就真的變成了“壞”的。
而反過來。
想要對抗深海,也可以用到類似的思路。
想要對抗深海,就必須先欺騙深海,如今深海主系統已經進行了十次升級,輻射整座五洲,在它掌握著如此大量信息的情況之下,想要對其實行欺騙,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除非這位欺騙者,從來就在演戲。
她需要生活在深海的鏡頭之下,將自己的生活拆開,并且經得住主系統的每一次計算,每一次推敲。
要做到這一切,不僅僅需要精湛的演戲。
她還需要找到值得信任的“盟友”,擁有完美無懈的借口,在絕佳的時機,進行恰到好處的信息交換…從而達成合作。
“孟西洲…是在演戲?她是我們這邊的人?”
陸南梔不敢置信地看著褚靈,她看到這段影像的震驚,不是來自于孟西洲出劍,而是來自于顧慎真的這么死了。
在夫人心中,孟西洲是一個殺伐果斷的女子。
能夠以雷霆手段收服西洲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物?
她出劍。
陸南梔不意外。
只是孟西洲被神殿關在籠中足足六年,這六年里孟西洲沒有任何條件可以去和外界交換信息…
“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經是了。”
褚靈道:“其實孟西洲去過一次北洲,而對于意志足夠堅定的人來說,只要確定了最終的終點,哪怕只有一次交流,也足以支撐其前行。”
在重啟多魯河任務的時候。
孟西洲去過一次北洲,并且以解除婚約為由,覲見了女皇陛下,那個時候…西洲和中央城的關系還非常好。
這世上只有極少數地方,可以逃脫深海的監察。
女皇的神域,便是其中之一。
北洲女皇擁有著窺視命運的占卜之術,而孟西洲這邊…則是有一座可以給予命運提示的“禁忌書樓”。
“抱歉,信息量太大,容我消化片刻。”
陸南梔揉了揉眉心,許久后才開口:“你很久就在計劃這件事情?你是怎么知道這些事情的?”
褚靈沉默了片刻。
她坦誠地搖了搖頭:“夫人,計劃這一切的人,并不是我。以及,關于顧慎的神嬰復蘇計劃…還有一些古文知識上的殘缺,這個計劃中還有一位關鍵人物,我需要您遣人去接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