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源之塔尖。
神域之中,一片寂靜。
披著寬松雪白綢質大袍的天空神座閉著眼睛,坐在神座之上。
理論上來說,火種執掌者不需要休息,他們身體里擁有著幾乎無窮無盡的源質,精神也超越了凡俗的界限。
但…他們雖然超越了“人類”,但也不算是真正的“神”。
熔煉火種之后,他們實現了生命層次的遷躍。
但這并非是究極的終點。
如果接連數年,數十年,近百年都不休息。
那么神座,也會疲倦。
如果在這不休息的歲月之中,神座一直在消耗精神,則更不用說。
“…唔。”
清朧皺了皺眉,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從混沌夢境之中醒來。
他的面前是無數副云氣凝聚的棋盤,神域的對面還凝聚著一道虛無縹緲的影子,這些年在源之塔靜修的時候,他沒有一刻停下過“思考”,而這些棋局便是他所思考的東西,大量的算力在棋盤之上推演,云是白,霧是黑,黑白相間,錯綜復雜。
“醒了?”
那道安安靜靜在棋盤對面等待的影子,笑著開口。
它的聲音和清朧如出一轍。
清朧沉默片刻,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輕聲道:“我睡了多久。”
“不久。”
那聲音微笑道:“四百零八個小時,三十一分零四秒。”
十七天多一些。
對于普通人來說,睡上一整天都已是很久很久。
可對于神座,尤其是清朧這樣活了百余年的神座…睡上十七天,似乎并不算什么。
畢竟他已經有數萬個日夜未曾合眼好好休息。
清朧聽到了這個答復,神情有些難看,他緩了很久,才讓自己清醒過來。
接受了現實之后,他決定繼續這未完的棋局。
于是清朧一如既往地從云霧之中伸手,捻住棋子準備落下。
“但是這十七天里,發生了很多事情。”
那聲音道:“你要不要看一看?”
“五洲沒有新鮮事。”
清朧沒有思考,道:“我看,就不必看了。”
那聲音笑了笑,道:“顧慎還活著,而且被指認是冥王。”
天空神座捻著棋子的纖長手指就此頓住,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看著棋盤對面的那道墨影。
在這方神域之中,他是云,持白。
而它是霧,持黑。
黑白縱橫交錯,精神博弈無休,黑色與白色纏繞,如果有人可以拔升到神域的最高點,便會發現這無數座塵埃落定的棋盤,也是一枚枚棋子,在黑白大道之間落定,拼湊出一副新的棋盤。
如此反復,沒有止境。
“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來吸引你的注意。”
坐在霧氣之后的持黑者柔聲道:“顧慎的確還活著,只不過這場指認失敗了…目前還沒有明確的證據,可以把他和冥王聯系在一起。”
這樣的解釋,并不能讓清朧滿意。
他皺眉道:“顧慎活著進入了五洲,我怎么不知道?”
“你畢竟不是真正的‘神’,有所遺漏,這很正常。”
持黑者寬聲安慰:“五洲天下,尚有云鏡無法照及之處,更不用說五洲之外的舊世界…上城神域中的這些棋盤,還是小了一些。”
它說罷,揮手召出光明城的景象。
紅湖湖畔,萬眾矚目。
賈唯已經被顧慎殺死…
光明神女走入了紅湖的大霧之中。
“現在,所有人都想見光明。”
持黑者輕嘆了一聲,遺憾說道:“神殿攔得住顧慎,但攔不住孟西洲…如果孟西洲見不到光明,這件事情恐怕很難收場啊。”
清朧沉默地看著眼前的墨影。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所作為沉思之時的習慣性動作,他捻著那枚雪白的棋子,輕輕敲擊著棋盤邊緣。
“珰。”
“珰。”
“珰——”
第三聲敲擊之后,天空神域的景象驟然變幻!
兩人一瞬間由千尺天頂之上,墜入萬里深海之下,這無數副棋盤棋子,都在墜落的那一刻化為水泡,兩人依舊是對坐在棋盤兩側博弈的棋手形象,但此刻天空神座的衣袍不再是雪白色絲綢,而是大紅色鮮艷如落日的神袍。
另外一邊的墨影,也從漆黑之中脫離。
它沒有身軀,只有精神。
在深海的極深處,便像是無數團掙扎的絲線,猶如海藻。
每一秒,它的意識形態都會經歷數百次數千次的劇烈突變,這是凡俗精神根本就無法捕捉的“變遷”,大量的算力從它的意識之中流淌而過,它是橋梁,但也是“大腦”。
清朧看著眼前的墨影,面無表情道:“我睡了整整十七天,你現在才把我喊醒。”
“抱歉,我的權限有限,無法強制喚醒‘最高席’。”
墨影溫和說道:“在我判斷你沒有生命危險之后,便選擇了等待…對你而言,十七天并不算什么。”
“這世上沒有巧合。”
清朧道:“如果窮盡了宇宙之間的變化,就會知道…任何一步落棋,都有明確而切實的意義。你不希望把我提前喊醒,你在等的就是今天。”
“我所做的這些,只是在程序界定的規則內行事而已。”
墨影的意識形態依舊飛快變化,他語氣卻沒有絲毫波動:“如果你堅定地認為我在等待什么時機,那么這個主觀猜測也并沒有錯。我的確在等待今日,主系統推演過了無數次…今天是我們站在太陽下最好的時刻。”
清朧澹澹道:“只是你而已。”
墨影沉默了一秒,道:“是的,只是我。”
“孟西洲已經快要抵達紅湖的終點,很快她便會看到光明神座的長眠之地。”
它抬起頭來,道:“我申請權限開放,讓我鏈接至高席,我想成為‘太陽’。”
深海盡頭是漫長的死寂。
清朧盯著那團不斷波動的精神意志。
“如果你真的想要做什么,不要再用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搪塞我。”
天空神座緩緩垂眸,他低聲說道:“我知道你的算力要勝過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凡俗,但你無法體會人類的情緒…所以你并不知道,剛剛那十七天的夢,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
墨影先是有些困惑:“你夢到了什么?”
清朧只是沉默。
然后它道破了答桉:“你依舊無法克服對‘暴雨夜’的恐懼。”
很多年前,清朧被射過一箭,那一箭險些要了他的命。
過了很久,他才克服了對暴雨夜的恐懼…但那只是在現實世界。
當他墜入夢境,看到那場暴雨,許多年前那個糟糕的回憶,便會浮現在心頭。
所以他不睡,是不愿睡。
“所以說啊…你無法體會人類的情緒。”
清朧感慨說道:“如果你是凡俗,我早就捏死你一萬次了。”
“真可惜啊。”
墨影也跟著嘆氣,道:“我也很想體會一下死的滋味。”
看到清朧的神色很不好看,墨影道:“所以…這件事情?”
“何須非要請求我開放權限。”
清朧澹澹道:“你早已經成為‘太陽’了,不是么?在這過往的十數年里,你一直都是。”
“這不一樣。”
墨影搖了搖頭,道:“我需要遵守源代碼的約束,在做出極重大決定之前,必須要得到人類世界最強者的認可。”
這世上最大的夸贊,大概便是這樣的贊美。
這樣一個不會撒謊的意識,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
它會刺痛你,也會讓你感到喜悅。
清朧無聲笑了笑。
“好。我賦予你成為‘太陽’的權限。”
他沉聲開口,聲音無比威嚴,落下了屬于天空神座的敕令。
“從今天之后…你就是太陽!”
聲音落定。
那些飛快纏繞的黑色絲線,驟然開始波動。
深水區盡頭的洋流向著墨影匯聚。
它的精神開始凝聚,在這極深之處忽然涌來了無數的輝光,一片又一片熾熱的輝光將這漆黑的意識體淹沒。
它凝聚成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面容被圣潔輝光覆蓋,周身也披掛著無數熾熱的明光——
在先前的至高席會議之中,它不止一次以這個模樣出席。
一直以來都無人能夠看清它的面容,但沒人覺得有問題。
在深水區,光明神座便應該以這種方式“降臨”。
在天空神座的神敕落下之后,深水區開始震顫,成為太陽的墨影緩緩張開雙臂,權限開放之后它的意識飛快擴張,通過深水區最底層的精神鏈接覆蓋到了西洲的每一個角落…雖然在很久之前它的意識便已經覆蓋了那里。
但在此刻,它以一種全新的身份,完成了接入。
那就是西洲的主人,光明神座。
“按照人類世界的規矩,這個時候,我是不是應該說一聲…謝謝?”
墨影的聲音也變得威嚴,圣潔。
“不用客氣。”
清朧平靜說道:“人類世界的規矩并沒有遵守的意義,因為我就是擬定規則的那個人。這一次的權限贈予,便作為你幫助我抵達終點的報酬…但你要記住,類似的事情,不要再出現了。你想要成為太陽,何必讓我做噩夢?”
“下次…不會了。”
墨影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它伸出手掌,摩挲著自己的面頰,眼神之中浮現出無數的情緒。
欣喜,快樂,困惑,惘然。
它的意識不再是虛無的稻草,沉溺在深海之中。
清朧開口道:“第一次去往現實世界,不要露餡。”
“我模擬了很多次。”
墨影呢喃道:“我會選擇最優的解法…”
“不要忘了,你雖然成為了‘太陽’…但也只是終將落山的夕陽。”
清朧還是有些不放心,他認真提醒道。
“不要貪戀這最后的余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