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破碎的那一刻。
伊恩看到了褚靈的真容,怔怔出神。他行走塵間一百多年,從未見到容貌如此驚艷的女子。
他已經無法想象了——
像是這么美麗絕倫的少女,靈魂品嘗起來的滋味,該有多么美味?
然而!
在撕咬而下的那一刻,他覺察到了不對!!
在生命獻祭的儀式之下,撕咬靈魂只是一種虛象,真正的意義是“生命的轉移”,由于他所掌握的長生術并不完全,大量的生命力會流逝在虛空之中,進行這么一場儀式,自己能接收到的,只有被汲者二十分之一的生命。
但這也足夠了,這少女看上去只有二十不到。
就算只能再活六十年。
自己身上,也能多出三年的壽命…
可這第一口咬下,卻有著“落空”的感覺,伊恩覺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沒有獲得…是錯覺嗎?
他連忙咬下了第二口!
什么都沒有發生,自己的“壽命”幾乎沒有一丁點的增漲,或許…增漲了那么幾十分鐘?在他所經歷的漫長的歲月長河中,這幾十分鐘,真的就如同一朵浪花。
翻濺不出水波。
但很快“刺激”的東西便降臨了!
伊恩瞳孔收縮,悶哼了一聲,他感到了大量洶涌而來的“記憶”,不由分說,向著自己的精神海中灌入,這是咬了兩口的“代價”,是他必須要承受的,不可避免的“汲取”,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想要吃掉被汲者的“壽命”,就需要吃掉對應的記憶。
看上去,這是一件好事。
但其實恰恰相反,這是一場災難。
一個人,活得越久,記憶越漫長…如伊恩這般活了一百二十一歲的古董,他的精神早已經衰老,他的記憶空間更是被填滿。
若吞下一段壽命,便意味吞下一段記憶。
那么他的精神海,便會被大量的“記憶”所填充…他會逐漸忘記自己真正是誰,逐漸在精神海中的記憶戰爭里失去“自我”。
長生術,這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禁術。
它的副作用,代價,也一定是最可怕的。
褚靈沒有反抗,她甚至伸出了一只手,按住了準備出手的顧慎。
“我感覺…我的生命減少了。”
她平靜說道:“大概少了一天。”
一天,對她而言,并不算少。
她所擁有的生命,比夏蟬還要短暫。
一次完整的生命周期,也不過十多天。
顧慎有些猶豫,他看著這場散發著血色波動的“妖異陣紋”,如果不是褚靈攔住自己,他會試著中斷這場生命轉移的邪惡祭祀…
他尊重褚靈,也明白褚靈阻攔自己的意思。
“這場陣紋,看上去是一切的開始…但實際上,一切已經結束了。”
褚靈聲音很輕地說道:“從他咬了第一口的那一刻起。”
她能感覺到,流逝的不僅僅是生命。
還有,記憶。
海量的,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數據。
那幾乎可以撐碎一整個屋子硬盤的數據,瘋狂地向伊恩的腦袋里鉆去,只一瞬,青年面色漲得通紅,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腦海中,忽然出現一副詭異的畫面。
一輛閃逝著電光的列車,從無盡海域的底部呼嘯掠過。
緊接著便是高山,雪原,大漠,碧海,數千萬副切轉鏡頭畫面,這是深海眼睛所捕捉到的監察畫面,這些畫面在一瞬間涌入伊恩腦海之中,并且還在不斷分裂,長生術的力量,將他強行拽到這一口生命的原主魂海之中,讓他體會這些記憶誕生的原初畫面。
這些在褚靈精神海中,是處于最底層的,且最無用的垃圾數據。
伊恩額頭鼓起青筋,雙眼凸起。
“你是…”
伊恩死死盯住褚靈,他忽然明白了。
只可惜,此刻他的腦海已經被海量數據填滿,屬于自己的思維空間,也被壓榨到了極致,就連說話,都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他竭盡全力,想要開口。
“你是!!!”
下一刻,“砰”的一聲——
他的腦袋炸開了!
這一切發生的毫無預兆,極為突兀。
屋子里的血色陣紋在最激烈的時候消散,無數猩紅,不再翻涌,緩緩平復。
只是真的有一層鮮血,鋪滿了地面,讓地窖內部的景象看起來詭異而又凄厲。
恐怕沒有人能夠想到,算計了一輩子,精明了一輩子的伊恩,會以這樣的結局落幕…
這樣的收場,實在讓人覺得諷刺。
“你已經猜到了?”
顧慎看著倒下的那具無頭尸體,神情復雜。
“他吃掉的不僅僅是‘生命’,還有記憶。”褚靈低垂眉眼,緩緩說道:“這世界上,沒有人能承載我的記憶…他一定會被撐死,從吃下第一口開始,就注定會這樣。”
鮮血流到了兩人面前。
也流到了那枯敗的輪椅前。
一具衰老的身軀,劇烈顫抖起來。
伊恩死后,他對弟子胡珀的“精神控制”也宣告解除…血腥氣息刺激了胡珀,后者很清楚,他能醒來,意味著什么。
只是如今的他,已經不能聽,不能看,不能言。
就連屬于自己的精神,都無法傳遞。
“胡珀先生…”
顧慎心底輕嘆了一聲,他叩指激出一縷熾火,撞入胡珀的眉心之中,將自己所看到的畫面,分享給這位時日無多的“可憐人”。
伊恩死了,背負著滔天的罪孽,倒在血泊之中。
沒有人出手殺他。
殺死他的,是自己的貪婪。
這樣的死法,看上去有些便宜他了,但對于一個拼盡全力,想要多活幾年的“貪生者”而言,這樣的死法,卻是最憋屈,最痛苦的。
他能感覺到,胡珀此刻精神海中不受控制的激動情緒!
這位青年弟子,當初是真心實意敬仰伊恩大學士的才華與品德,才來到林茨侍奉跟隨的,可沒過多久,他就被伊恩用“長生術”奪取了性命,被綁在輪椅上,失去五感,六識,淪為一具活死人。
今日,他終于能夠看到了,他看到了“伊恩”的下場!
脆弱的身軀,激烈顫抖著。
“謝…謝謝…”
胡珀竭盡全力,在精神海里,傳遞出這么一句聲音。
僅僅傳遞這么一句,他便耗盡了不多的,剩余的力量。
輪椅上的蒼老軀殼,停止了所有的動作,手掌也緩緩垂下…
褚靈伸出手,試了試鼻息,然后對顧慎搖了搖頭。
胡珀也死了。
這是自然老死,而且是耗盡了所有的生機,導致的死亡。
“荒唐。”
顧慎和褚靈就這么在地窖中靜靜站著,許久之后,兩個人同時生出了同樣的念頭。
先前所發生的一切,以及此刻還剩下的一切,都很荒唐。
伊恩死了,胡珀也死了。
只不過兩人,一人是倒在血泊中,另外一人則是坐在輪椅上。
此時此刻,這間無人知曉的地窖,只剩下擺滿的禁忌圖紙,殘缺的“長生術”古文…也只有這些冰冷的死物,能證明顧慎這趟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白來,至少他還有東西可以收獲。只是這并非是他來時的初衷,他起初來中洲,只是想尋找一個能快速鏈接古文會成員的辦法。
“這算是…冥王帶來的厄運么?”
顧慎蹲在伊恩的尸體前,聲音有些復雜。
伊恩如此戲劇化的死,讓他都不由懷疑,正是因為接觸了自己,沾染了無形的厄運,才導致了這場大災劫…若自己沒有來林茨,這老家伙或許還能多活一段時間。
只不過,可能下一個被汲取的,就是趕回林茨的“霍林”。
事實上,被厄運波及到的,不止是伊恩。
最大的麻煩,還在顧慎這邊…首先,鏈接古文會的問題根本就沒有解決,伊恩給自己上了生動形象的一課,永遠不要相信“陌生人”。
幸運的是,褚靈汲取了伊恩留下的“遺藏”,這些精神信息都是亂碼且錯序的,但伊恩恐怕不會想到,褚靈的閱讀與順序無關,她也無須在乎順序。
這些“遺藏”,用來破譯古文,便已經足夠。
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這世上從來沒有捷徑。
破譯古文如此,想要恢復古文會的現實聯系,更是如此,伊恩的死,讓顧慎徹底明白,這根本就不是一件能夠“一蹴而就”的事情,這注定是一個漫長的艱苦工作。
即便自己是鑰匙,路也要一步一步慢慢走。
不過自己也算是初步達成目標,至少收獲了萊茵城的“風之玫瑰”,未來的日子里,葉卡洛琳可以用來作為中洲的“撐柱者”首選。
剩下的,就是地窖里的尸體。
這可不好處理。
這是一個陽光和煦的清晨。
林茨小城以南,有一片公共陵墓區域,有不少超凡者來到了這里,為其中的一塊新碑,送上葬禮專用的吊唁白花…這塊墓碑的主人名為“伊恩.萊昂納德”。
如果前來吊唁的人,知道伊恩的真實身份,是古文會的余孽。
那么他們將不會獻上鮮花。
如果古文會中的成員,知道伊恩濫用長生術,違背道德底線。
那么他們將不再致以敬意。
這是一個活了太久,活到最后忘記自己為何而活的“老人”,他既瘋狂又可憐,在長生的誘惑下,最終給自己的一生親手寫上了可笑二字。
只是,這似乎不能改變什么。
如今的他在花團錦簇中死去,死后仍然享受無數人的崇高敬意。
顧慎也在葬禮之中,只不過他站在最后方…這幾年他見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出席葬禮,似乎也成為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他默默注視著這一切,心底毫無波動。
拆穿伊恩,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他作為外洲人,只會招惹無數的麻煩,退一萬步,展示伊恩的丑陋面目,對古文會也是一個打擊。
在地窖中思考了很久,他做出了決定。
保留“伊恩”的良好名聲。
只是…此刻躺在棺木中,被獻花,被禮敬,被膜拜的那個人,卻是無辜的受害者胡珀。
真正的“伊恩”,已經被燒的干干凈凈。
顧慎對外解釋,負責照顧伊恩的弟子胡珀,在老師離世之后,便選擇外出云游…沒有人會在意這個青年,因為在他們看來,伊恩真的是老死的。
“小顧先生,伱似乎并不悲傷。”
與他同在隊伍最后放的,還有一人,正是上城派來,清查霍林一案的高階星使。
這位高階星使檢查了伊恩的遺體,確認了沒有問題,才有了今日的葬禮。
“星使大人,你也并不悲傷。”
顧慎瞥了一眼,平靜說道:“人類的悲喜本就不相同…難道我們要像他們一樣,擠出眼淚,才能證明自己的情感嗎?”
最前方,有幾位曾被伊恩拒絕的學生,神情悲戚,“情真意切”。
對于知曉伊恩真面目的顧慎而言,這一幕倒是有些好笑,這幫家伙全因資質太差,被伊恩拒之門外。
如果真能進入庭院,恐怕就是下一個被生命汲取的對象…不知道到那時候,他們還能不能哭得出來?
“也是。”
那位高階星使,聞言之后笑了笑。
他并不準備在這件事情上,找顧慎麻煩。
這位星使忽然說道:“小顧先生,我從上城離開之時,曾聽說了一個有趣的事情…或許,你這位東洲客人會感興趣。”
顧慎挑了挑眉:“怎么,上城發生了什么與東洲有關的大事么?”
“倒也沒什么大事。”
星使淡淡道:“陸南槿在源之塔前,和四神子之一的‘朱雀神使’打起來了。當初朱雀神使的師兄秦夜,就死在你們東洲,這兩人打起來,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顧慎看上去不動聲色,實際上心底咯噔一聲。
師姐所謂的“看看”,果然沒有那么簡單。
源之塔的四神子,地位大概就相當于是光明城的“賜福之子”,這四位都是雙神精心挑選的,未來的神權代行者!
秦夜這個名字出來,顧慎便猜到了結局。
與當年舊案有關,師姐必定拔刀,可如今的她如果與四神子碰上,結局恐怕是兇多吉少。
“陸南槿輸了。”
果然,這位高階星使刻意停頓了一下。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唇角帶著一抹笑意,這是刻意留到現在才說的,為的就是想看看顧慎的反應。
這位星使想從顧慎的臉上,看到詫異,或者不服。
但最后他失望了。
顧慎的臉上沒什么波動。
他平靜問道:“后來呢?”
“后來?”
“她的實力不夠,和朱雀神使差了太遠,被打得吐血,慘遭大敗,鎩羽而歸。”星使頓了頓,微笑道:“據我所知,陸南槿從源之塔逃走的時候,十分狼狽…朱雀神使一路追殺,再后面的事情,便無人知曉了。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追上。”
被打得吐血?
顧慎的眼神,逐漸變得陰沉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