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洲。
落銀城要塞,這是北洲要塞正翼偏西側的第三要塞。
這其實是一座很大的要塞,雖然地理位置比不上牯堡那么重要,但依舊是抵在前線的一座大城…只不過這一年來,落銀城要塞已經開始“超負荷運轉”了。
原因很簡單。
與之毗鄰的“披月城”,因為那座超大型災境的緣故,撤離了要塞內的所有居民,而落銀城便自然而然承擔下了“分流”的任務。
這座要塞里的軍團兵士,開始負責超長距離的輸送物資,以及維護兩座要塞的人員轉移。
披月城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因為維護災境的任務太過艱巨,第四軍團駐扎的一年里,就由落銀城來負責提供糧食,軍備物資。
軍用重裝卡車的后備車廂堆滿物資,一群人正在搬運貨物,一個瘦弱男人夾雜在其中。
他雙手捧著一大箱鋼材,搖搖晃晃起身,還沒來得及搬上車。
“姓趙的…你他娘的快一點!”
后方忽然有人喊了他一聲。
是在催促。
他連忙加快腳步。
但不知從哪里,傳來了狠狠一腳,把他踹地向前撲倒。
趙器狠狠摔在泥濘之中。
他有些眩暈,回頭望去,眼冒金星,人影重重,壓根看不清是誰踹出的那一腳。
就算看清了…也沒有用。
男人惘然回頭的無措模樣,被眾人看在眼里,人群中傳出了嗤笑聲音。
一道渾厚的呵斥聲音在人群后方響起。
“都愣著干嘛!還不快點干活!”
這道聲音響起的那一刻,圍觀看熱鬧的要塞兵士們重新開始搬運貨物,趙器也連忙起身,把摔了一地的鋼材裝進木箱里抱起,只不過慌亂前進之中,不知又是誰伸出了一只腳,絆了他一下。
他再次狠狠栽倒,這次沒有那么好運,下巴重重磕在卡車鐵皮邊沿…整個人昏厥過去。
而再醒來的時候,并不是在溫暖的病房。
而是在路邊。
鮮血流了一襟,瑟瑟冷風刺骨,傷口反而凍得沒有知覺了。
趙器的嘴巴不斷打顫。
卡車已經開走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這個地方,根本沒有人在意他…不會有人相信,腰纏萬貫的公子哥會被發配到這樣的地方受苦受難,而這個只會耍嘴皮,滿嘴跑火車的家伙,在一開始來到落銀城工兵團的時候,試圖用自己的顯赫身世,來換取特殊待遇。
很可惜,北洲的生存法則,不吃這一套的。
既然來了,就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自己的事情。
幫不上忙,就趕緊滾蛋!
軍團里的同袍根本不愿意與他為伍,誰想要跟一個毫無作用的廢物當搭檔?誰能夠把后背交給這樣的角色?哪怕工兵團所負責的只是普通的維修檢查工作,也沒有一個人愿意與趙器共事…而一再強調自己卓越身世的趙器,最終換來了北洲軍士的唾棄和拳頭。
如果不是“野犬”的命令,他早就被驅逐出城。
工兵團根本就不想接納這灘一無是處的爛泥…而負責這個小隊的隊長也默認了隊內的“欺凌行為”,因為趙器的存在,自己的小隊永遠排名倒數,如果這個家伙愿意自己離開,那么對大家都好。
“嘶…”
趙器捧著下巴,顫抖著找了個偏僻角落,靠墻坐好。
他翻來翻去,翻不到一根煙…
就在這時候。
有一道身影,擋住了掠來的絲絲縷縷冷風,他并沒有如其他人那般,居高臨下地俯視蹲在角落里的男人,而是默默遞出了一根雪茄。
雪茄?
趙器根本就沒敢去接。
在這種地方,雪茄是奢侈品。
他怔怔抬起頭來,望向擋住風雪的那道身影,想要看清對方的面容,只見那人披著一件單薄的披風,面容在逆光之中難以分辨。
他重新望向雪茄,發現是東洲產的…
趙器的第一反應是低下頭來,環抱雙膝,顫聲說道:“你認錯了。”
他不相信在這種地方,還有好心人愿意施舍自己。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被認出來了。
趙器寧愿栽倒在泥濘里一千場,被鐵皮劃傷一百回。
也不想被曾經的故人認出一次。
那人笑了笑,問道:“恕我冒昧…你是哪位?”
這聲音聽起來是陌生的。
趙器低下頭…他環抱雙膝,看著地面泥濘倒映出的骯臟面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
自己現在這副模樣,怎么可能還有故人能夠認得出來?
如果父親沒死。
他站在父親面前…恐怕也不會被認出來吧?
“抽吧。好東西,我身上就剩兩根了,你一根,我一根。”
那人淡淡開口。
趙器顫著手,緩緩接過了雪茄,借著點火的功夫,他看清了眼前施舍者的面容,是一個年輕的“冒險家”,之所以用“冒險家”來形容,是因為這個年輕人的臉上滿是風霜,襤褸的披風,破舊的囊袋,看樣子已經跋涉了很久。
而能夠抵達這種地方的,都不是普通人。
這是一個很厲害的超凡者。
“先前的事情,我都看到了。”年輕人神情復雜,輕聲說道:“不論你如何招惹了他們,那樣的行為還是有些過分了…”
趙器搖了搖頭。
很顯然。
那幫家伙不會在意自己…把自己搬到這里的,就是這個年輕人。
“你是…東洲的?”
趙器聲音沙啞。
年輕人來了興趣,笑道:“怎么看得出來的?”
趙器撣了撣雪茄,低聲笑著說道,“瀛海獨產的雙金字塔,環徑180mm…這是很好的雪茄。”
最重要的是,這款雪茄,只在東洲限量販出。
這個年輕人大概率是東洲人,而且…很有錢。
“你也是東洲的?”
年輕人微微一笑,他忽然明白先前這個家伙,為什么低著頭怕被自己看見…能夠認出這款雪茄,恐怕這個家伙有著一段不愿被人發現的過往。
“不…”
趙器沉默了一小會,笑道:“只是碰巧,有所研究…”
年輕人沒有追問身份。
他與趙器蹲在墻邊,一同享受著最后的兩根雪茄,片刻之后,再次開口。
“恕我冒昧…我很好奇,你接下來準備怎么辦?”
趙器真正的沉默下來。
他的眼神都變得黯淡。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不止一次,如果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他會找一個地方睡一覺,這些傷,這些傷不算什么,大大小小的傷口淤青已經數不清了。
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
至于明天的生活?
明天的生活,就是重復今天。
這樣的日子,已經重復了很久,很久。
他很想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年輕人”說謊,說自己會揪出那些欺凌自己的家伙,一個一個打回去…但話到嘴邊,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如果是一年前。
他可能會銳評對方遞給自己的這根南灣產雪茄,再告訴這位遠道而來的家鄉公子哥,有錢的同時需要提升品味。
但現在,他不會這么做了。
“還能怎么樣?”
趙器輕聲笑了笑,“就…就這樣咯…”
意料之中的回答。
年輕人蹲在墻角,抽完最后一口雪茄,在煙霧和雪塵中瞇起雙眼。
方才的景象,他看得很清楚,被人肆意踐踏,而默默忍受…這樣的人,怎會有雷霆一怒?
只是在看到那個畫面的某個瞬間。
自己動了惻隱之心…
而且…的確覺得,這家伙有些眼熟。
“如果不想在這待了,可以走的。”他把雪茄熄滅,輕聲說道:“沒必要勉強自己。”
趙器垂首不語。
他怎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那幫家伙希望自己滾出落銀城,最好是滾出北洲…自己當然也是這么想的!
可…怎么也做不出這樣的事。
他總是會想到趙西來那個老家伙,躺在病房的床上,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
他總是會想到,顧慎砸在自己臉上的每一個拳頭。
挨打的時候,倒下的時候,醒來的時候…明明每一個時刻,他都在告訴自己放棄,可最后卻咬著牙撐到現在。
“不想走?”
年輕人輕聲笑了笑。
他壓低聲音,沉聲說道:“既然是東洲人…來到北洲,好歹混出點模樣,別讓這幫家伙看貶了。”
趙器怔了怔。
他剛剛想說些什么,可再抬起頭,那個年輕人已經離開。
宮紫離開了落銀城,行走在荒郊大雪中。
他回想著方才蹲在墻角的那個可憐鬼,那張胡須拉渣的滄桑面孔,越想越覺得眼熟…他覺得這張臉,自己是在哪里見過的。
“這個家伙…不會是姓趙吧?”
宮紫駐足,往回眺望。
雪勢太大,什么都看不清。
他輕聲嘀咕了一句,繼續向著最終的目的地進發…他來到北洲歷練,已經整整一年,這一年來的修行,讓他收獲頗豐。
除此以外。
他此行北上的最大目的,就是去往前進城,尋找鍛陽大公。
解除宮家的婚約。
這件事情,必須要瞞著宮家才行。
所以這一路,他曲曲折折,彎彎繞繞,為的就是甩開暗中跟隨自己的“護道者”…在北洲偏僻要塞之間旅行,跋涉,飲雪披霜,狩獵荒獸,這樣的日子雖然疾苦,但卻給了他雪禁城內安穩生活所無法相比的刺激和新鮮感。
沒有人知道明天的旅途,會發生什么。
潛心修行的這一年。
宮紫把自己宮家少主的身份盡數拋去。
他告訴自己,這一年,他就只是一個追求本我的“超凡者”,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修行…如今,修行圓滿,也是時候抵達前進城了。
宮紫沒有動用家族的封印物,也沒有動用家族的錢財,他在北洲的某個雪山小城鎮里,發現了一座私人當鋪,接著與當地一位很有趣的大叔相談甚歡,痛飲一場,進行了北洲流行的“絕對安全”的貨物交易。
宮紫把狩獵取得的珍稀獸皮,換取了來路不明的北洲“俗物”。
動用這些“俗物”,不會被家族追查來源。
可以說…從上個月開始,宮紫已經徹底消失在家族的視野之中,獲得了所謂的“自由”。
而最后這一段去往前進城的旅途,也十分順利。
三天之后,宮紫就抵達了前進城。
這座北洲最為繁華的核心之都,在女皇陛下的打理之下,這座巨城彰顯著無與倫比的紀律性,這是和長野一樣歷史悠久的人類文化古城。
在六百年前。
北洲建立了巨壁。
而率領軍團抵抗巨壁之外秩序崩塌的那些人,則是匯聚在此,六百年歲月更迭,一撥又一撥智囊在前進城內編織出了北洲的宏大未來,并且將一個一個夢想都實現成真。
這里是人類的“進步之城”。
飛艇懸空,浮板蔽日,由深海主導的可控源能聚變,給前進城帶來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巨大能源…這座城市仿佛是一座冉冉升起的新生太陽,即便每時每刻都在消耗著億萬當量的能源,依舊不必擔憂枯竭的那一天。
因為與源能聚變所帶來的熱效應反饋相比,這座城市的消耗不值一提。
宮紫在前進城住下。
他先是洗漱沐浴了一番,如果要見“鍛陽大公”,那么他勢必不能以這么邋遢和糟糕的形象去面見…否則會被直接拒之門外。
而重新換上了得體服裝的宮紫,沒有按照北洲的規矩,提前聯系鍛陽大公。
家族丟失了自己在北洲的消息。
現在應該正在搜尋自己的下落…
聯系鍛陽大公,或許會讓家族意識到自己要做什么。
宮紫決定登門拜訪。
他準備直接前往鍛陽大公所在的莊園。
“你在胡鬧什么?!”
莊園內。
隨著一道怒喝,瓷盞破碎的聲音旋即響起。
熱氣騰騰的茶水濺了滿地,鍛陽大公失翻了最愛的茶盞,他來不及去撿拾,只是沉著面色,望向此刻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兒。
他的神情一半是憤怒。
另外一半,則是無奈。
“父親…”
鍛陽大公的女兒林笙跪伏在地,無論如何都不肯起,輕聲開口,“如果您不答應,我就一直跪在這里。”
這副場景,引起了莊園內許多下人的注意。
廳堂之外,一時圍滿了人。
已經有人開始議論…小姐為何要跪在此地了。
鍛陽大公的夫人闔世很早,在那之后未曾再娶,膝下也只有一個獨女。
他平日里待小姐極好。
幾乎是百依百順。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讓小姐如此長跪?
“你先起來…我們換一個地方再談。”
眼看人越來越多,鍛陽大公爵下意識蹲下身子,親自去攙扶,卻發現攙扶不動。
女兒眼中是倔強頑固的眼神。
“好…你想要跪在這,就跪在這吧!”
他幾乎是咬著牙齒說出了這一句話。
而當鍛陽大公爵準備拂袖離開之時,卻忽地心軟了。
他出聲斥散了圍觀的眾人。
然后把廳堂大門合上。
為了確保接下來的談話,不被外人聽見,他卸下了自己的扳指,向著空中擲出,扳指蕩出一縷精神漣漪,將整間廳堂都封鎖得死死的。
“你這是…何苦?”
鍛陽大公爵來到女兒面前,“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鬧出這樣的事情…若是傳出去了,該要為父如何交代?”
林笙聲音沙啞地說:“我也不想…只是與您說了數十次…您從未放在心上…”
“你那婚約,是二十年前,就已經定下!怎可輕易反悔?”
鍛陽大公焦急說道:“宮家的那位嫡長子,到底哪點不好,你好端端的要與他取消婚約?這讓宮家怎么看我們?”
林笙垂眸:“我連他一面也未曾見過,我不會嫁給他。”
“你…”
這般冷硬的態度,讓鍛陽大公怒火再次燃起,他抬起了手掌。
林笙認命般閉上雙眼。
只是等了片刻,依舊沒有動靜。
她沒有重新睜開雙眼,只是聽到了父親的嘆氣聲音。
“傻丫頭…有些事情,不是這么算的。”
鍛陽大公爵實在狠不下心。
他看著女兒,眼中滿是心疼。
自己就這么一個骨肉,怎么忍心動手?
“你動動腦子想想…”
“這幾年,北洲動蕩,有多少爵位被撤,有多少莊園被拆?為什么咱們至今還能活得體面?”
“若沒有長野宮家這些年來的默默支持,鍛陽這世襲罔替的安樂爵位,早就被陛下撤去,哪還有你現在身上穿的衣服,你喝的茶水,你用的每一餐?”
鍛陽大公焦急說道:“你總要弄清楚…你現在享用的每一件事物,究竟是誰給的。這是兩家祖上近百年的交情,才換來的福蔭。”
“我寧可不要這福蔭…”
林笙深吸一口氣,說道:“我聽說光明城的事情了…既然孟家的那位可以悔婚,那么我也可以。”
光明城?
孟家!
鍛陽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女兒在說什么…這是最近鬧得紛紛揚揚的一件事情,整個五洲都聽聞了。
光明城內的最大世家孟家,鬧出了一件“丑聞”。
孟家千金也鬧著要退婚。
而最重要的是,她退婚的原因,是要嫁給外洲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鍛陽被女兒氣笑了。
“孟家那位老爺子號稱是‘鐵腕’,這件事情傳出之后,‘鐵腕’被氣得病倒了,整個孟家一片愁云慘淡,你難道也想讓我變成那樣?”大公爵捋起袖子,伸出胳膊,“林笙,你看看,好好看看…為父比不上那鐵腕,為父的手臂是肉做的!”
“宮家的那位嫡長子,若是殘疾,你執意不嫁,我倒可以理解,可他去年拿下了長野新人戰的冠軍,可謂是人中龍鳳,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附…”
說到這,鍛陽立即重申,“就算他是殘疾,只要人家對你好,你也不得辜負,須得好好照顧,付予體諒…”
一番言論,尚未說完。
林笙說道:“我有心上人了。”
她索性攤牌,十分認真地開口,“我不管宮紫究竟是何等的人中龍鳳,何等的優秀,宮家又與鍛陽爵位有何等的交集…我有心意所屬,我不想嫁給宮紫。”
鍛陽大公爵怔怔呆住了。
這幾年。
兩家一直都有書信往來。
他也想讓雙方的小輩早些時候見上一面。
可宮紫和林笙的交集,上一次還是在十年前,那時候兩人年齡還小,隔著屏風相見,沒過一會就玩到了一起,在他來看,這也算是“興趣相投”,只不過那時候雙方還不知道婚約的事情,也不知道以后的命運會產生何等的相連。
隨著時間推移,宮紫成為宮家少主,他的時間越來越珍貴。
雙方再想要撮合,宮紫便會以“時間緊迫”,來用作推脫。
而如今…
時間一晃而過。
鍛陽沉默下來,他這才意識到,時代的確變更的很快,一張薄薄的婚約書紙,并不能像他們那個年代,將兩個并不相愛的人,栓在一起。
“公爵大人!”
廳堂外傳來了一道呼聲。
有一位傭人來到堂前,不敢打擾,低聲說道:“莊園外面來了一位客人…他說,他姓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