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閘門破碎,A-009逃脫。”
“重復一遍,閘門破碎,A-009逃脫。”
警報響起的這一夜,大藤市的有些人注定不能安眠。
魏述盯著緊急會議室里閃爍的數十片屏幕,神情緊繃,手中緊攥的那份緊急報告被捏出層層疊疊的褶皺。
他額頭青筋鼓起,雙拳重重抵在控制臺前,無法理解:“閘門怎么會被突破?監獄里那么多的看守者,A-009是怎么逃脫的?”
“大藤市接手A-009才三天,就出現了逃獄事件,緊急報告上說閘門破碎是‘深海’的網絡問題…可是‘深海’怎么會出問題?”
魏述轉頭望向身后:“不論如何,現在它已經逃了。南槿女士,你是負責押送A-009的專員,應該很清楚…這東西逃逸之后的危險吧?我們要盡快將它再次收容關押!”
會議室門口,一位紅色長發女子,穿著黑色寬大風衣,此刻雙手搭在腦后,正在盤繞長發。
她沒有回應魏述,而是平靜凝視著那一片片閃爍的屏幕。
數十位工作人員各自負責一片屏幕,每片屏幕都被切割成數十塊,從閘門到收容城的所有監控全都被調取出來,但是沒人發現異常…閘門破碎的警報傳出之后,A-009仿佛就人間蒸發了一般,這片監控網能夠捕捉到一只蚊子飛過的痕跡,卻無法捕捉到A-009的一根頭發。
南槿緩緩盤著長發。
她的目光變得漆黑,無神,與此同時數十片屏幕,數百幕監控發散的光源,在她眼中驟然變得緩慢。
并不是A-009真的消失了。
它并不具備瞬間移動這樣的能力,只是速度太快了,快到…這些尋常的工作人員,如果不放慢倍速,根本無法捕捉到移動軌跡。
注意到南槿眼中光線的變化,魏述神情凝重抬起手,做了個手勢,示意手下操作人員安靜,不要打擾南槿的觀察。
整座會議室鴉雀無聲。
最終南槿鎖定了一片屏幕,在放慢了接近二十倍的視野中,A-009的影子出現,像是一片群鴉籠罩的陰翳,即便目光沾染,便會覺得心頭壓抑。
女子目光緩慢順延,從一片屏幕挪移到另外一片屏幕,同時在腦海地圖中,刻畫出一條蜿蜒曲折的逃脫軌跡。
凝視過程中,那雙無神的瞳孔緩緩流出兩行清淚。
“它最后出現在…輕軌13號線,列車最后一段路程很長,它無法下車。”風衣女子看了眼時間,輕聲地說:“如果抄近道,能夠趕在隧道出口攔住它。”
魏述早已親自等候在控制臺前,聽到13號線的那一刻,立即親手調取了沿途幾條主干道的監控,放慢了倍速,果然看到了那鬼魅如幽靈一般的影子…那道影子撞破閘門,逃脫之后,一路向著大藤市的郊區方向逃竄。
“你想攔住它,一個人?”魏述皺眉,“抓捕A級逃犯不是小事,我建議你直接求助樹先生。”
“來不及了。老師很忙…如果你能保證后援,那么這件事我能搞定。”南槿望向魏述,冷冷地問道:“更何況,你等得了嗎?錯失這次機會,下次鎖定…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這個女人很敏銳。
魏述神情陰沉,對方說得沒錯…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不能輕易放過。
而且看樣子,A-009是鐵了心想逃離大藤,今夜之后,想要追捕,無異于大海撈針。
“那就…行動!你只要能夠攔住A-009,我會保障足夠的后援!”
魏述下定決心,同時心底有些釋然,幸好是13號線…這個時間段,這種駛向偏遠郊區的輕軌,不會有人乘坐。
“等等…那是什么?”
“放大。”
“再放大。”
魏述忽然看到最后的監控視線中,出現了一個飛奔的黑點。
與此同時,他的頭上同時也出現了一串黑線…那段監控圖像放大之后,能夠模糊看見,畫面中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路飛奔,趕在輕軌關閉之前,登上了這輛本該駛走的末班列車。
這是哪個倒霉蛋?
“…”魏述望向南槿:“還能救嗎?”
風衣女子沉默。
“13號線會經過一段很長的隧道。他至少會和A-009共處…20分鐘。”南槿低頭看了眼手表,面無表情地說了個冷笑話,“我趕到的時候,應該是熱乎的。”
魏述神情復雜,他是閱讀過檔案的知情人,很清楚與A-009共處20分鐘意味著什么。
還能熱乎的話,已經不錯了。
替這個少年送上默哀。
緊接著,他收斂神情,深吸一口氣,將這些雜念拋在腦后,眼下最重要的是指揮接下來的收容工作,他選擇了孤注一擲,已經沒有退路,今夜必須順利收容A-009,這樣才能將損失降到最小…
“鏈接‘深海’,開放權限,我需要協助。”
魏述的聲音回蕩在控制室內。
說到深海兩個字的時候,這位負責人眼神不由凝重起來,這次后方呈遞的緊急報告認為,A-009脫獄的起因,是深海運轉的失誤。
魏述實在無法全部相信這份報告。
因為“深海”,這片覆蓋串聯整座東洲的巨大網絡,已經緊密周全地運轉了20余年,在過往的數百萬起事件運算中,完美完成所有任務,從未出現一次錯誤…而這一次,他情愿相信是工作人員的誤報,事實上每年總有誤報,后來也總會被證實是人工失誤。
大屏幕上黯淡下來,出現了層層海浪席卷沖刷的等待圖,右下角的加載特效很復古,仔細去看,會發現那是一個模糊的,由馬賽克拼湊而成的少女,在沙灘上踩著沙粒原地奔跑。
魏述叩著手指,很有耐心地等待。
最終滿室生輝,一道清脆悅耳的溫柔聲音在控制室內響起。
“深海已鏈接…序號V349708069527,很高興為您服務。”
燈光昏暗。
列車顛簸。
這班輕軌,是一條撞向破碎夜幕盡頭的長蛇。
而顧慎就在蛇的肚子里,他看到那位高大夫人的雙眼了,與正常人截然不同,散發著紅光的是兩枚蛇一般的豎瞳,細長如劍。
夫人的聲音,回蕩在輕軌空蕩蕩的車廂中。
“是的…很顯然,您觸摸到了。”
而顧慎的回答,緊隨其后,他額頭有冷汗滲出,聲音也在顫抖,但此刻的意識卻前所未有的清醒。
一手觸摸戒尺,一手攥攏鋒刀。
高大禮服女人怔了怔,似乎有些失望。
她停頓了一剎,繼續禮貌性地追問:“那么…為什么呢?”
顧慎在昏暗熾光中,緊緊盯住夫人膝前沾染血跡的舊報紙,他試圖看清那張報紙上的內容,但光線太暗,無法看清。
顧慎輕聲笑道:“夫人…恕我直言,不是每一件事物都能被完美的具象化體現,但當我們觸碰更大的領域,我們擁有的,只會比想象中更多。3和4之間已經囊括了無限。”
高大禮服女人蛇形瞳孔中的紅芒,隱約閃動了一下。
她動了動嘴唇,似乎笑了。
看到這抹笑,顧慎只覺得毛骨悚然,他保持著相對安全的距離,向前緩緩挪進,那股籠罩心頭的壓迫感至今沒有散去。
他毫不懷疑,自己說錯一句話,乃至一個字…都會觸發這位禮服女人拔刀的條件。
于是他只能保持沉默,在沉默的寧靜中,緩緩靠近女人。
那張報紙,是自己唯一能夠了解對方的信息媒介,如果能夠看到,或許會有幫助。
可是夫人口中只是輕輕吐出了兩個字:“繼續。”
“…π是一個無限不循環的常數,這意味著它擁有無止境的精度,而在有限精度的尺子上,沒有任何一個點,可以標記出π。”
顧慎一邊開口,試圖穩住對方,同時緩緩蹲下身子,在逼仄空間中抬頭,仰視高大女人,這句話似乎觸怒了對方,女人唇角的笑意頃刻間消失,眼神也變得如蛇一般冰冷。
她握住了剔骨刀,整輛輕軌都翻涌冰冷入骨的寒風。
也正是在這一刻,顧慎看到了風中顫抖的報紙,還有猩紅的血字…那是一連串的數字符號,還有證明公式。
有些眼熟的。
他在哪見過的。
大腦在瘋狂運轉。
顧慎回想著自己第一眼看到女人的場景,那時候她在看報紙…神情如癡如醉。
原來,原來如此。
“可即便如此,我依然堅信,在3和4之間,能夠觸摸π。”
顧慎抬頭,聲音有些沙啞。
“夫人…至于其中原因,你我都知道的,不是嗎?”
“艾倫.圖靈。”
在顧慎念出這個人名的時候,高大夫人的身軀顯然一震。
她訝異地凝視顧慎。
是的,顧慎找到了“答案”…夫人讓自己說下去,不是想聽到證明過程,而是想尋求共同的志向。
那張報紙上密密麻麻的數學符號、證明公式,所指向的最終點,也正是高大夫人眼中懷揣狂熱所膜拜頂禮的對象。
她想聽到的,不過是這個人名而已。
艾倫.圖靈。
那位赫赫有名,締造深海網絡的偉大人物,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一位數學家,而在數學的領域中,π在3和4的集合之內,輕易便可觸摸。
在物理的領域中,π反倒像是不存在的虛構數字,無法被觸碰,更不可被刻度指代。
這個名字說出口后。
輕軌寒冷的風忽然熄滅了。
閃爍的燈光好像也隨之熄滅了。
夫人的神情變得柔和起來,她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扶起顧慎,但袖中滑出了一枚尺子,那是先前她比劃的銀色戒尺。
顧慎怔了怔,下意識伸手接過尺子。
下一刻——
通過尺子連接的兩人分開。
輕軌駛出隧道。
嗚咽狂風灌頂而下,失重感陡然襲來,顧慎不受控制地拋飛,捏著尺子,重重摔在地上。
“咚!”
顧慎面色一變,聽到了一聲悶響,像是有什么重物狠狠摔在輕軌車廂之上,自己頭頂之上,竟被踩出了一對肉眼可見的腳印——
千萬蓬火光電弧迸濺。
伴隨著刺耳尖銳的轟鳴,一柄長刀,斜著穿透車廂鐵皮,無比精準地刺入高大禮服女人的肩頭,像是一枚釘子,將高大女人死死釘在車廂一側。
緊接著第二把刀插入車廂頂部,刀刃旋轉,如同切紙,車廂頂部的一大塊鐵皮脫落,一個披著大風衣的紅發女人踏著鐵皮轟然降落。
南槿就落在顧慎正前方。
她瞇起雙眼,回首瞥了眼自己身后摟著衣服跌坐的少年,冷靜無比地匯報。
“魏述…那個倒霉蛋還活著。”
倒霉蛋,這個稱呼還不錯,至少很恰當…顧慎齜牙咧嘴,摟著鐵欄桿穩住身子,剛剛那一下太疼了,屁股像是摔成了八瓣。
現在渾身上下的感受,除了疼,就是眩暈。
他小心翼翼將尺子攝在懷中,藏在衣襟內側,這枚戒尺觸摸之時,出乎意料的清涼,讓他變得格外清醒。
而被釘在車廂一側的黑色禮服女人,此刻則是異常憤怒,她伸出一只手,攥向南槿釘在自己體內的長刀,想要將其拔出。
“嗤——”
在她五根手指觸摸長刀的一刻,刀刃暴燃,熾亮銀光照亮整節車廂!
夫人痛苦尖嘯,不得不松開手掌。
那把銀刃燃燒著熾烈光火,但光焰也在迅速黯淡——
顯然時間有限。
但此時南槿沒有動手,而是選擇了等待。
她在等待魏述的指示。
電流沙沙。
“轉移作戰地點,先解救這個叫‘顧慎’的少年。”
魏述的聲音響起,一字一句,不帶感情:
“不要在列車上與A-009戰斗,這是深海給出的最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