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
某私人茶樓。
包廂內茶香四溢。
宋朝歌靜靜望著懸掛于窗外的一輪月色,安寧祥和。
“咚。”
房門被推開。
聽到動靜的第一時間,宋朝歌起身迎接。
“卿畫姐。”
雖然京都不可一世的衙內們唯宋少馬首是瞻,但這座浩大深邃的四九城內,依然有一些人,值得他尊敬。
從著裝可以看出,楊卿畫應該是才從單位趕來,這也從側面說明,職位越高,責任越大,都是皇城根下的土著,當初進京的趕考的原始股,她對宋朝歌自然不會陌生。
“怎么不戴眼鏡了。”
她微微一笑。
看似沒有任何生疏,很親切,但從她的話里可以察覺到二人其實應該有相當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
“不戴很久了。”
宋少本來就不近視,當初那副平庸的黑框眼鏡只不過一件裝飾品。
“還是不戴帥點。”
顏值絕對抗打、透著反派里邪魅味道的宋朝歌笑了笑,“卿畫姐請坐。”
楊卿畫落座。
宋朝歌拿起茶壺,為其斟茶。
和江辰在人家辦公室拿走的那袋生普不同,煮茶器上溫著的是一壺老白茶。
斟茶后,宋朝歌落座。
楊卿畫端起茶杯,微微搖晃,等茶水稍涼后,然后才垂眉低首,閑適品嘗。
“卿畫姐每天都工作到這么晚嗎?真是辛苦了。”
“我倒是覺得忙點好,如果閑下來,反倒可能會覺得空虛。”
楊卿畫放下茶杯。
宋朝歌莞爾一笑,點頭道:“也是。卿畫一直都是我的榜樣。”
楊卿畫輕淡的笑,“沒必要學我。我是性格問題。你覺得我難道不想享受生活?”
二人對視。
“我覺得每個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承載的使命就不一樣。有的人是為了享受這個世界,而有的人是為了讓他人能夠享受這個世界。卿畫姐就屬于后者。”
不得不承認。
這雖然是一個赤裸裸的馬屁,但是拍得很藝術,很高明。
楊卿畫笑而不語,抬起手,捏住茶杯,沒端起來,指腹輕輕摩挲。
“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
“沒。卿畫姐,我絕沒有拍馬屁。都是肺腑之言。”
宋朝歌斬釘截鐵,誠懇真摯。
楊卿畫端起茶杯,帶著笑意道:“真沒有的話,那待會可不準提了。”
宋朝歌露出一抹苦笑。
喝完一杯茶,楊卿畫抬起頭,“還記不記我第一次見你是什么時候?”
宋朝歌前傾身子,拎起茶壺,繼續斟茶,“那時候我才六七歲吧,當時看見卿畫姐和修戈哥站在一起,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為什么世界上會有兩個人如此登對。”
楊卿畫不著聲色,唇角弧度不減,“那你還挺早熟的,那么小就會想這些。”
“那不是因為當時大家都在這么說嗎。”
宋朝歌笑道,自然而然,斟滿茶,重新坐直,將茶壺放在煮茶器上。
楊卿畫神色如常,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
“難得。二十年的事情了,你還記得。”
“我現在同樣這么覺得。”
楊卿畫往后靠坐,轉移了這個話題,“說說你吧,找女朋友了沒?”
宋朝歌當即進行回避,低頭喝茶,“卿畫姐就別挖苦我了。”
“我哪兒挖苦了。你一直以來都那么受女孩子歡迎。喜歡你的女孩子從這里排到三環應該不難吧。怎么?還不愿意收心?”
這確實是以姐姐的角度再和弟弟談心了。
“卿畫姐,你別誣陷我啊。你這么說得我好像花花公子似的。我到現在都沒有談過一個女朋友。”
宋朝歌不是在給自己臉上貼金,他陳述得的確是事實。
“沒有一個公開承認過的。是吧?”
楊卿畫打趣。
宋朝歌苦笑。
楊卿畫也沒繼續刁難對方,點到即止。
“你這個年紀,也該考慮下個人問題了。看看你周邊的人,應該有的人二胎都有了吧。”
某些紈绔,十七八歲把人肚子弄大不是什么希奇事。
楊卿畫這話不算夸張,但是以她的處境,好像并沒有資格進行說教。
宋朝歌年紀再大。也只是奔三而已,而她呢?
都年到中年了。
并且還是女性。
完全可以把她的話原封不動的回敬過去,都不用費腦思考,可是宋朝歌顯然不會這么做。
做姐姐的,開開他的玩笑無傷大雅,但他不能不懂禮數。
“卿畫姐,你不是計生委的吧,是不是越權了?”
楊卿畫不為所動,“現在人口問題相當嚴峻,催生催育,人人有責。”
宋朝歌哂然一笑,端杯喝茶。
“卿畫姐怎么不喝了?”
沒再碰茶杯的楊卿畫道:“晚上茶不適宜喝太多,容易失眠。我明早還得上班呢。”
宋朝歌不禁流露出敬佩的眼神。
楊卿畫抬手看了下表。
“下次我請。”
敘了會舊,她便作勢要走。
也是。
她這種級別的公務員,時間不見得比那些企業家廉價。
“能再耽誤卿畫姐十分鐘嗎?”
宋朝歌開口。
要起身的楊卿畫看向他,重新坐下。
“聽說有關部門正要研究促進樓市的方案?”
楊卿畫莞爾一笑,沒打趣對方前后不一,言不由衷。
都不是孩子了。
沒有足夠的理由,見一面不容易,哪怕在同一座城市。
“你的消息挺靈通的。”
這么多年的關系,彼此知根知底,所以一些無謂的流程可以省去。
楊卿畫等于是直接承認,坦率大方。
“樓市的當量過于龐大,不能只依靠官方力量去解決,需要全社會齊心協力。”
楊卿畫不顯聲色,神色自若的問:“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宋朝歌與其對視,從容不迫,或許摘掉眼鏡太久,推眼鏡的習慣性動作也已經改掉。
“現在經濟形勢一片晦暗,只有現金和存款才能讓老百姓感受到安全感,所以老百姓不愿意再輕易消費,尤其是像房子這樣的大額商品。”
“所以你有良策?”
“房子是必須品,所以老百姓不是不想買,而是不敢買,都在持幣觀望。而房價注定不可能出現大幅度的波動,所以只能在房貸上做文章。”
楊卿畫安靜的注視著他。
“利率下行是必然趨勢,但是想要刺激老百姓的購房熱情還遠遠不夠。想要降低老百姓的心理負擔,需要讓他們盡量的少掏錢,但是為了照顧之前的購房者情緒,國家銀行不適合進行大的政策改動,但是民間企業沒有這方面的負擔。”
“我想你需要長話短說,不然十分鐘恐怕不夠。”
楊卿畫臉色看不出喜怒端倪。
聞言,宋朝歌不再拐彎抹角。
“卿畫姐,河馬一直在從事金融相關業務,并且是行業里的領軍人物,積累了龐大的用戶數量以及優秀的市場口碑,只要愿意給河馬一個機會,河馬一定能夠承擔起應負的社會責任。”
楊卿畫抿起嘴角。
“怎么不直接去我辦公室談。”
并沒有調侃對方來當說客。
河馬背后是誰,老百姓不清楚,她能不了解?
“直接去找卿畫姐,卿畫姐不一定會見我。”
宋朝歌操持玩笑的口吻。
“既然是為了國家大眾,我怎么會不見你。”
似乎是為了幫對方節約時間,簡單回了句后,楊卿畫簡潔明了的道:“河馬確實是一家優秀甚至可以說卓越的企業,相當程度改變了民眾的生活,給社會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但是樓市…恒生集團的例子有目共睹,河馬能撐得住這么巨大的壓力嗎?”
“能。”
宋朝歌回應得干脆果斷,沒有絲毫遲疑猶豫。
楊卿畫的語速也不遑多讓。
“資金呢?我不認為河馬有這么充沛的資金儲量。”
“只要河馬金融能夠上市,我保證能夠募集到足夠的資金。”
上市。
這應該才是他最本質的目的。
雖然過程很短暫,但可以看見,在宋朝歌表露真實意圖后,楊卿畫清晰的皺了下眉。
她沉默了一會。
“這個問題,之前已經討論過了。”
這是提醒。
河馬金融上市,今天確實不是第一次提出,在幾年前河馬就謀劃過,并且差一點點就如愿以償。
可最后關頭,被緊急叫停,功虧一簣。
原因很簡單。
企業上市的最大目的,就是“圈錢”。
高情商的說,是向市場募集資金,尋求更好的發展,而企業壯大規模,股價上升,也能反哺股民,所以這是一樁相輔相成的雙贏買賣。
但河馬不一樣。
應該說河馬金融不一樣。
河馬是上市企業,但看似一體實則獨立于河馬之外的河馬金融本來都站在了上市的門外,結果卻被一腳踹了回去。
因為它的野心太大了。
或者胃口太大了。
河馬金融的主要業務本來就是小微貸款,通俗點說就是向用戶借錢。
而它上市“圈錢”的用處是什么?
上市本質上就是向市場借錢,而它是想把從市場借來的錢然后再向用戶放貸出去?
當然。
當“中間商”也不算多嚴重的問題,河馬金融也不是放高利貸,但是河馬金融不放高利貸,可它的運營模式比放高利貸更為惡劣。
高利貸起碼會給接待人真金白銀,頂多從中抽水,譬如借一萬只給七千。
而河馬金融給多少?
不給。
只給白條。
用戶借一萬,它大筆一揮,寫一張一萬的條子,讓用戶拿著這張紙條去市場上消費。
而因為河馬龐大的用戶基礎,和壟斷級的市場占有率,導致市場還真就認它的白條。
但白條畢竟不是真鈔,流通率少的時候,有河馬背書,不會出問題,可河馬的野心在于,它對外發放白條根本不加節制。
同時。
用戶借的是“白條”,可是還回來的卻是真金白銀,一去一來,市場上的白條越來越多,真鈔越來越少。
實話實說。
真要比膽量,爆出萬億大雷的恒生不一定比河馬強。
這還是沒上市的時候,這要是上市,河馬金融恐怕真敢給我一個支點把整個地球給翹起來。
當時巨大的風險被發覺,所以河馬金融的上市計劃無疾而終,而現在見縫插針又打算卷土重來。
“卿畫姐,此一時彼一時。如果不放心,河馬愿意接受強力的監管措施。”
“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楊卿畫面容沉靜道:“就算按照你說的那樣,我們需要的也是有足夠實力的企業,而不是借殼生蛋的企業。歸根結底,河馬也是寄希望于向市場借錢,和幾年前又有什么本質區別?”
宋朝歌沒有不快,沉默了片刻,反而不合常理的笑了起來。
“有足夠實力的企業。卿畫姐,樓市就像汪洋大海,有哪家企業擁有卿畫姐所說的足夠的實力?”
楊卿畫看著他,沒有說話。
“長城也不夠。”
彼此對視,宋朝歌道。
長城的確不夠,但是人家想的是圈國外的錢,這就是不同和差距。
當然。
這種機密,楊卿畫肯定不會說出來。
“朝歌,你可以好好的享受生活。”
楊卿畫突然道,把話題莫名其妙又拉回了最開始的時候。
明明聽起來非常真誠的一句話,可竟然卻讓一直風度翩翩的宋朝歌變了臉色,笑容先是變得生硬,隨后收斂、直至消失。
“卿畫姐寧愿幫外人都不愿意幫我嗎。”
楊卿畫對他的變化視若無睹,一絲不茍道:“第一,這不是幫不幫的問題。第二,我也做不了主。”
宋朝歌抿嘴。
楊卿畫起身,或許是看在這么多年的關系,停頓了下。
“接受失敗,有時候也是一種解脫。”
宋朝歌瞳孔劇烈收縮,抬起頭,怨憤終于抑制不住爬滿胸腔。
“卿畫姐接受失敗嗎?”
再光芒萬丈的人,也會有難以啟齒的一面。
在情場上,這位在政壇璀璨如星的楊廳的確是一位失敗者。
“我不接受。”
面朝門口的楊卿畫背對著宋朝歌,干脆、果決。
宋朝歌嘴角牽扯,可是還沒來得及繼續說話,只聽見對方的聲音又響起。
“但是我愿意拿一輩子當代價。你愿意嗎。”
宋朝歌瞬間陷入沉默。
楊卿畫推門而出。
包廂安靜下來。
縷縷熱氣從壺嘴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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