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站在門口。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站直了身子,不再下意識的微微彎著腰。
他臉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靜靜的抬頭看著正堂里坐著的惠妃娘娘。
顧橫波被他看的渾身不舒服,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
“沈爵爺在看什么?”
沈毅微微搖頭,語氣平靜:“今天娘娘教了我不少東西,讓我想明白,宮里的傾軋并不比外廷簡單多少。”
“咱們是故交,我也教一教娘娘。”
沈毅聲音平靜:“首先,娘娘是宮里的貴妃,我是外臣,咱們并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再有就是,娘娘走在這條路上,或許的確沒有退路了。”
沈毅聲音平靜:“但我是有的。”
“不要說將來,我現在辭官不做了,回到江都去,也可以逍遙過活一輩子,了不起就是丟官丟爵。”
“我沒有犯法,身上的功名都丟不了。”
“將來北伐,有一天朝廷大敗,沈某人被從北邊檻送建康,大概率也就是罷官奪職而已。”
“還有就是。”
沈毅神色平靜,開口道:“娘娘剛才說,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這就是娘娘對于外廷,對于我,不太了解。”
沈毅抬頭看著顧橫波,開口說道:“如果是北邊的那種情況,這個時候自然是有一些機會的,但是皇長子過了年關,也不過四歲而已。”
“陛下春秋鼎盛。”
“機會二字,無從談起。”
沈老爺不知不覺,兩只手已經背在了身后,他微微仰起頭看著惠妃娘娘,淡淡的說道:“而且,我現在,已經不太需要娘娘口中,那個虛無縹緲的機會了。”
顧橫波坐在正堂里,眉頭輕蹙。
沈毅繼續說道:“娘娘是個很聰明的人,看出來顧師與我相交深厚。”
“的確,當年我考學的時候,顧師幫了我很多,也幫了舍弟很多,無有顧師,我兄弟二人即便能中進士,名次恐怕也要往后推上不少,說不定還得遲上幾年。”
“看在顧師的情份上,我很尊重娘娘,如果是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娘娘開口,沈某能幫上忙的地方,也很樂意幫忙。”
“但是…”
沈毅看著惠妃,輕聲說道:“但是,顧師并不能成為娘娘制約我的手段,也不應該成為手段。”
面對皇家的人,沈毅向來是保持表面上尊敬的。
因為他不太想惹麻煩。
但是顧橫波,這個女人…
屢次三番的想要拿捏他,已經讓沈爵爺心里,不太舒服了。
這位惠妃娘娘雖然聰明,心機手段也很夠用,但是在大局觀上,不太上得了臺面,很多事情,她都拿捏不好分寸。
如果她能通過顧老頭,跟沈毅示好,這其實是一段善緣。
沈老爺抬頭看著顧橫波,神色平靜:“事實上,娘娘現在,沒有任何手段可以制約沈某。”
“不管是在宮里還是宮外,都是如此。”
“相反…”
沈毅輕聲道:“娘娘心里應該明白,當年那件事情,并不是天衣無縫,很多有心人想查,是不難查出一些蛛絲馬跡的。”
聽到沈毅這句話,惠妃臉色驟變。
她自然明白,沈毅說的是什么事情。
是說她的身份。
她姓顧,而不是姓呂。
風塵女子出身。
雖然以她現在受寵的程度,身份曝光之后未必一定會被宮里處理,但是這件事放到明面上之后,皇長子李望,便徹底絕了嗣位的可能性了。
顧橫波在宮里的前程,也就無從談起。
這位“智珠在握”的惠妃娘娘,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死死地盯著沈毅,咬牙道:“那件事,與沈爵爺,也脫不開干系!”
沈毅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娘娘以為,如果這件事被有心人傳了出去,朝廷會罷了我的官,還是奪了我北伐主帥的位置?”
沈毅微微低眉:“恐怕都不會。”
顧橫波狠狠攥緊拳頭,咬牙切齒:“沈七,本宮屢次向你示好,你卻以怨報德!”
沈毅微微搖頭:“娘娘生性聰慧,但是用在朝堂上,還是顯得太幼稚了,在這種情況下,您屢次三番想要把皇長子,推在我身上。”
“這并不是示好。”
沈毅微微低頭道:“沈某脾氣好,如果是朝廷里的其他官員,恐怕已經與娘娘翻臉了。”
見顧橫波滿臉怒意,沈毅繼續說道:“娘娘也不用生氣,我還是那句話,咱們從前是朋友,現在可以算是故交,再加上顧師的面子在,將來不管是娘娘還是皇長子,力所能及的忙,沈某該幫都會幫。”
“但是…”
沈毅抬頭看著顧橫波,緩緩說道:“沈某從不為他人所約束,更不與人結黨,娘娘就不要作他想了。”
顧橫波怒氣沖沖,越過沈毅,朝著門口走去,與沈毅錯身而過的時候,她冷笑道:“爵爺難道,不為圣上所約束?”
對于這個問題,沈毅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一路走到私塾門口,這位貴妃娘娘不知道是氣消了,還是想通了,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沈毅,對著沈毅彎身福了一福。
“我代望兒,多謝沈叔叔照顧。”
說完這句話,她緩緩轉身離開。
沈毅背著手,站在前院里,看著這位貴妃娘娘遠去,微微搖頭,嘆了口氣。
“她走了?”
沈毅被這三個字嚇了一跳,回頭才看到,顧老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自己身后,沈老爺松了口氣,開口道:“剛走。”
顧先生嘆了口氣,因為天冷,吐出了一口白霧。
“臨走,也沒有來瞧一瞧老夫。”
沈毅拍了拍老頭的肩膀,安慰道:“她自小受苦,又在青樓長成,市儈一些是難免的,顧師莫要傷心。”
“她本性,應該不壞。”
“本性壞不壞不說。”
顧老頭再一次嘆息:“心倒是很大。”
“老夫怕,她會因此招禍。”
沈毅回頭看了小老頭一眼,微笑道:“這個顧師就有失偏頗了,沒有道理男子有野心,就是胸懷大志,女子有野心,卻成了招禍。”
“她有野心,也是好事。”
顧老頭皺眉道:“那也要立身得正才行。”
“惠妃所出是本朝皇長子,如今皇后無子,她有這個心思并不奇怪,立身也沒有歪。”
沈毅微笑道:“反正只要做成了,就什么都是道理。”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輕聲道:“只是比較難做成就是了。”
顧先生嘆了口氣:“不管做成做不成,老夫是看不到了。”
他看著沈毅,叮囑道:“到那個時候,子恒也不要理會她,讓她自己去做就是,反正那時候,老頭我尸骨恐怕都腐朽了,也看不見了。”
沈毅拉著老人家的衣袖,微笑道:“您老人家,想太多了。”
“今天臘月二十九,明天就過年了,明天我大概來不了這里,今天我請您出去喝一頓,就當咱們爺倆一起過年了。”
聽到喝酒,顧老頭心情頓時好了一些,爽快點頭。
“也是,不去想那些。”
“喝酒去!”
次日,大年三十。
與往年一樣,皇帝一樣會在宮里設宴,宴請百官,與此同時,皇后娘娘也會在宮里設宴席,宴請朝廷里的命婦們。
沈毅與陸若溪兩個人,在傍晚時分都各自換上禮服,進了宮里去。
陸若溪去了后宮,沈毅等人則是在德慶殿吃飯。
酒席過后,又有教坊司的樂師,歌女,舞姬等等,在德慶殿歌舞助興,整個德慶殿里,一派祥和的模樣。
今年的除夕宴,與往年不太一樣的是,去年還沒有太多人問津的沈毅,今年成了大熱門,時不時有人過來敬酒。
沈毅酒量還不錯,一般人家過來,他都給面子,陪著喝一杯。
沒過多久,就已經有些面色漲紅。
喝了一輪之后,昌寧伯孫延昌,舉著酒杯來到了沈毅的桌子旁邊,滿臉笑容:“沈爵爺,孫某敬你一杯。”
“新歲平安。”
沈毅看了看這個中年人,心里微微嘆了口氣。
這是當今孫皇后的親爹,孫太后的堂弟,國丈孫延昌。
沈毅起身,舉杯道了聲不敢。
“國丈新歲平安。”
兩個人喝了一杯酒之后,眼見刑部尚書呂錚,似乎 也要站起來,沈老爺先下手為強,端起酒杯,一屁股坐在了一旁兵部姜尚書桌子旁邊,笑著說道:“老頭,我敬你一杯。”
姜簡端起酒杯,瞥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你小子,愈發張狂了,連稱呼都不稱呼!”
兩個人喝完這杯酒之后,沈老爺笑瞇瞇的說道:“那可不敢,下官對您老人家尊敬的很,還等著您老人家早點告老還鄉,把兵部尚書讓給下官來做呢。”
姜尚書左右看了看,笑罵道:“避風頭還這么不老實。”
“你要是能做,老夫明天便告老還鄉,把這個兵部尚書讓給你來做。”
沈毅微微一笑,沒有接話。
小老頭又給他添了杯酒,目光始終放在跳舞的舞姬身上,淡淡的說道:“炙手可熱的滋味,也不太好受罷?”
沈毅抿了口酒,深有同感。
“比舉世皆敵強點。”
“卻又遠不如無人問津。”
姜老頭聞言,瞥了他一眼,笑罵道:“貧嘴。”
“今年就算了。”
“明年須得把我孫兒帶回來!”
沈毅笑瞇瞇點頭。
“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