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夾雜著鵝毛橫掃大地,偌大的魯州在一夜間披上了一層純白。
銀裝素裹的唯美景象在鎏陰封國境內引起了歡呼,嘰嘰喳喳的小孩們裹成粽子也要在室外堆雪人,大人們則聚集在暖烘烘的屋里閑話家常。
然而,就在鎏陰封國一派喜氣祥和的同時,與渭璃郡接壤的幾個郡縣卻是一片人間煉獄。
“娘…我餓…”
氣若游絲的嗚咽聲中,一名婦人將餓得皮包骨的幼兒小心翼翼摟在懷里,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滴。
她能感覺到,兒子小小的軀體正在變得越來越冰涼,意識已經模湖不清,如果再不吃東西,他隨時可能咽下最后一口氣。
咬緊顫抖的嘴唇,婦人下定決心,抹去臉上的眼淚,將兒子送到臥床不起的丈夫身邊。
“當家的,看好兒子,我去一趟菜人市。”
面色死白的丈夫聽到這話,回光返照似的涌起一抹血紅,一把抓住婦人的手。
“不,別去啊…”
干枯的五指此時格外有力,丈夫看著婦人的臉,眼里滿是哀求。
“別去。”
“家里已經什么都沒有了,不如把我賣了,你和兒子都能活。”
“不!別去!求求你…”
從未展露過軟弱的丈夫此時卻是淚流滿面,婦人強行不去看他的眼睛,扒開他的手。
“夫婦年饑同餓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錢三千資夫歸,一臠可以行一里。”
“天生婦作菜人好,能使夫歸得終老。”
“生葬腸中飽幾人,卻幸烏鳶啄不早。”(注1)
吟唱著古老悲涼的詩詞,婦人扭過頭去,悲傷顫抖的聲線再也抑制不住,咬緊牙關不敢再說話,徑直推開房門離去。
“別去啊!別去!”
絕望的哀嚎被關閉的門扉擋在身后,凄厲寒風吹拂在身上,短短數秒間臉頰上的淚珠就結成了冰晶,衣衫單薄的婦人打了個寒顫,臉上卻流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
北風再冷,也冷不過這殘酷的世道…
裹緊身上的單衣,婦人小心翼翼走出寂靜胡同,警惕的目光時刻掃視著每一處陰暗角落。
事到如今,城里那些餓瘋了的人什么都干得出來,自己的親人還等著她換糧食救命呢!
畏畏縮縮的走到大道上,冰冷死寂的街道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繁華,僅有偶爾幾個路人行色匆匆,互相之間還用警惕的目光互相打量。
低垂臉頰,婦人抱緊身體加快腳步,忽然聽到一陣巨大的轟鳴從前方傳來,連腳下的大地都隱隱顫抖,好似有什么巨大的重物狠狠砸在了地上。
心頭一跳,見識淺薄的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但一想到家里氣若游絲的丈夫和幼兒,軟弱與恐懼瞬間不翼而飛,怯懦的童孔逐漸變得堅定勇敢。
鼓起勇氣繼續前行,好在接下來的路程上并沒有再發生什么怪事。
直到婦人來到隱蔽的菜人市,迎面卻撞上了一群身著鎧甲,手持長槍的彪悍士兵。
看到這些如狼似虎的軍隊,婦人渾身一顫,連忙躲進旁邊的小巷。
轟隆隆的士兵一波接一波匆匆而去,婦人明明感覺他們當中許多人都發現了她,但充滿殺氣的殘暴目光往往都是一觸即收,似乎并沒有將她當做威脅。
過了好一會兒,寬闊的大道上才重新恢復平靜,躲在小巷中的婦人心亂如麻,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前進。
“娘…我餓…”
就在這時,幼兒虛弱的呢喃仿佛幻聽一樣在耳邊響起,婦人慌亂的眼神瞬間一凝,狠狠一咬牙走出了小巷。
她已經沒有選擇了,家里的親人等著她的救命糧!
小心謹慎的前行,不知為何,婦人總感覺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有無數雙眼睛在來回打量,那種芒刺在背的視線讓她感覺毛骨悚然。
直到遠遠看見菜人市門口的雄壯守衛,她才長長松了口氣。
這里是各大家族和圣金聯共管的市場,沒有任何人敢不遵守這里的規矩。
于是,在門口兩名守衛古怪的目光壓迫下,婦人畏畏縮縮的快步走進菜人市,卻沒注意到這些守衛的裝備和她剛才看到的士兵一模一樣。
一進入菜人市,迎面就聞到了一股腥甜味,意識到這是什么味道,婦人面色一白,然后死死咬住顫抖的嘴唇,朝著一個攤位走去。
“收菜人嗎?我有幾十斤肉,只要三千錢…”
看到攤位上懸吊著的人臂、人腿,甚至還有一顆被挖出眼球,血肉模湖的人頭,婦人強忍恐懼與悲切,低聲下氣的問道。
想到自己很快也會被擺上桉板肢解,成為他人挑挑揀揀的血食,巨大的悲傷淹沒了婦人的心靈,讓她沒有注意到老板扭曲、僵硬、發白的表情,
老板咽了口氣唾沫,視線下意識往不遠處看了一眼,連話都不敢說。
連問了幾聲也沒得到答復,婦人失望的離開,在一個個攤位上輾轉詢問。
“收菜人嗎?我有幾十斤肉,只要三千錢…”
“收菜人嗎?我有幾十斤肉,只要三千錢…”
偌大的市場一片死寂,只有婦人哀婉卑微的詢問聲,但初次來菜人市的她并沒有察覺到異狀,還以為這里本來就是這樣的氛圍。
“這里以后不會再收菜人了。”
輕柔耳語忽然在身后響起,婦人嚇了一跳,轉身看到不遠處一名白衣少年正用悲憐的目光俯視著她,那高貴圣潔的氣質宛若天上明月,與周圍陰暗血腥的環境格格不入。
“您…”
意識到少年說的話,婦人面色劇變,渾身忍不住戰栗顫抖。
“不收菜人了?那我怎么辦?”
慌亂的喃喃自語,婦人忽然福至心靈,用一種瘋狂的目光看向白衣少年。
下意識靠近,但攝于少年凜然不可侵犯的無形氣質,婦人只敢隔著數米遠跪倒在他面前。
“公子,求求你行行好,收了我吧,我有幾十斤肉,只要三千…不,只要兩千錢!”
聽著她卑微絕望的哀求,趙舜目光愈發柔和。
“我不需要你的肉,你以后要好好活著,起來吧。”
抬手虛扶,一股無法抵抗的力量將婦人從地上拉起來。
輕打響指,一名近衛連忙走到趙舜身側,恭敬抱拳。
“君上。”
“給她一些錢糧…”
話音忽然一頓,看了看婦人身上單薄的衣服,再側耳聆聽城內隱約的喊殺聲,趙舜沉吟數秒,改口道。
“給她找幾件棉衣,另外你帶著錢糧護送她回家一趟,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后續要好好照料。”
“遵令!”
堅毅點頭,近衛轉頭看向一旁呆滯的婦人,努力擠出一個親切溫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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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大姐,您稍等一下,我馬上過來。”
雷厲風行的取來一件棉衣,不由分說披到婦人身上,近衛取了數十斤精米白面,又拿了一些豬肉雞蛋之類的吃食,這才招呼婦人準備離去。
“大姐,您家住哪兒呢?我送您回去。”
呆滯的眼神看看身上溫暖的棉衣,再看看壯碩士兵臉上和善的笑容,以及他手里沉甸甸的吃食,婦人這才從沖擊中回過神來。
“這…這些不要錢?”
“不要錢,算是鎮國公給你們的救濟。”
“我…我…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劇烈的疼痛刺激著神經,讓婦人臉上的表情格外扭曲,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放寬心,鎮國公來救你們了,以后咱們都能過上好日子了,再也不用…”
寬慰的話語戛然而止,近衛看了眼周圍的攤位,目光掃過那些血淋淋的人體殘肢,仇恨與憐憫同時在眼底浮現。
“鎮…鎮國公?”
聽到婦人的疑惑,近衛瞬間收拾好情緒,溫和點點頭。
“剛才跟你說話的就是鎮國公大人。”
渾身一顫,望著早已走遠的雪白背影,婦人嘴唇顫抖,欲言又止,過了好久才默默跪在地上,對著背影狠狠磕了幾個響頭。
“走吧,我送您回去,以后咱們都要好好活著。”
將婦人從地上攙扶起來,近衛微笑道:“對了,家里如果還有什么困難的地方,盡管說。”
聽到這話,婦人才想起來家里還有人等著自己,連忙帶著近衛匆匆回家。
一路上,隱約的喊殺聲在城市上空回蕩,但在如狼似虎的軍隊鎮壓下,偌大的城市竟然沒有發生太大的騷亂,偶爾有些趁火打劫的暴徒很快就被隨軍的武夫斬殺,短短幾個時辰,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就徹底換了主人。
而回到家里的小巷,婦人懷著激動的心情推開房門,迎面就看到丈夫拖著虛弱的身體在地上爬行,似乎想要出去找她。
“當家的!”
連忙將丈夫從地上攙扶起來送到床上躺好,再看看兒子干瘦的小臉,婦人臉上揚起了劫后余生的幸福笑容。
“大姐,這些糧食和肉放在哪?”
近衛緊跟著走進屋,好奇的四處打量。
但男人看到他手里的東西,以及那彪悍魁梧的身軀,瞬間明白了什么,面色劇變。
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面色慘白的男人忽然從床上站起來,一把將婦人護到了身后。
“大人,求求你放過她吧,我跟你走,我肉多!”
“當家的…”
聽到這話,婦人兩眼泛紅,強忍著感動,用力摟住男人的肩膀。
“他不是來抓我去做菜人的,鎮國公入城了,咱們有救了!”
“啊?”
男人呆滯回頭看著妻子,混亂的腦袋還無法理解她的話。
“這位是鎮國公的將軍,他是來救咱們的,不是抓我去當菜人!”
“咳咳,大姐,我就是一小兵,當不得將軍…”
近衛哭笑不得的解釋,然而夫婦倆哪懂這些,經過婦人的解釋,男人終于明白了局勢,眼神逐漸變得明亮,連慘白的臉頰上都泛起了一絲紅潤。
“咳咳,我看大哥身體有恙,我去帶軍醫來幫他看看。”
實在受不了兩人一口一個將軍的千恩萬謝,近衛找了個理由趕緊離去,臨走之時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頭囑咐道。
“對了,這幾天城里可能會比較亂,你們最好別出門。”
“是,全聽將軍您的!”
“我不是將…算了…”
露出一個禮貌而不失尷尬的笑容,近衛制止夫婦倆送他的打算,貼心的帶上房門,大步流星離去。
一直等他走后,夫婦倆對視一眼,壓抑的情緒如海嘯般釋放,不由自主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而在城市角落隱蔽的菜人市里,趙舜正目光深邃的仰望虛空。
在少年身后,楚勤奮恭敬侍立在側,他能感受到,君上那平靜的表象下翻滾著如巖漿般暴虐的殺意。
“勤奮啊,每當我以為看清了人性的險惡,某些人總能給我一個驚喜…”
聽著少年的喃喃自語,楚勤奮斟酌片刻,恭敬抱拳道。
“君上,您太仁慈了。”
沒有回頭,保持著望天的姿勢,趙舜自嘲似的咧咧嘴。
“是啊,我太仁慈了,仁慈到居然以為他們會有下限…”
“抓壯丁就算了,一粒糧食都不給老百姓留,硬生生逼出一個人吃人的局面!”
“以前只聽說過歲大饑,人相食,可我尋思著今年也沒有天災啊…”
猶豫了數秒,楚勤奮還是小心的匯報道。
“君上,根據最新的情報,那些被抓走的壯丁,其中絕大部分會被餓死,凍死,累死在路上,能活著走到州府的,十個人當中最多也就三四個人。”
平靜的呼吸微微一滯,過了好一會兒白衣少年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本來我還準備穩扎穩打,徐徐蠶食,但某些人既然急于求死,我就成全他們。”
“傳我命令!”
清脆的鎧甲碰撞聲中,包括楚勤奮在內,周圍所有戰士整齊劃一半跪在地,用狂熱的眼神凝望著他們的領袖。童孔中翻滾的著無窮戰意。
“鎏陰封國進入戰時狀態,神武軍集結,動員預備役,我要鯨吞魯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