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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0章 此生,忠于大唐

  黃春輝跪坐在上首,依舊耷拉著眼皮子,但楊玄卻感覺自己被他死死地盯著。

  這種感覺很奇妙,也讓他一怔。

  北疆何時與長安兵戈相向?

  這個問題幾乎沒人想過。

  黃春輝和皇帝是鬧翻了,但北疆依舊是大唐的北疆。

  戶部的錢糧依舊按例送來,雖說糧食中陳糧的比例更高了些,但好歹能吃不是。

  北疆人過慣了苦日子,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能殺敵。

  何時兵戈相向,黃春輝為何問這個問題?

  難道他察覺到了什么?

  在黃春輝和皇帝翻臉后,偽帝做出了一連串動作,都以牽制為主。

  衛王被召回長安,表面上看是皇帝想讓他來成為新的靶子,實際上,何嘗不是為了不給北疆謀逆的機會?

  若是誰想謀逆,拿住衛王,名義上奉他為主公,打出清君側的口號,名正言順啊!

  黃春輝不會謀反,這一點偽帝心知肚明,所以只是牽制。

  廖勁呢?

  大把年紀了,關鍵是廖勁的孩子還在牢中,沒孩子繼承,他造反,造哪門子的反?為誰造反?

  所以,廖勁繼任也不可能謀逆。

  那么,誰能?

  楊玄先是愕然,然后笑道:“相公這話,讓下官不懂。”

  算來算去,竟然只有自己才有可能。

  “你年輕。”黃春輝淡淡的道。

  “下官并無野心。”

  “野心這個東西,怎么說呢?時勢造英雄,時勢這個東西,誰也說不清。老夫老了,若是老夫年輕十歲,也不敢說自己不會生出野心來。”

  這話,一點兒都沒錯。

  看看史書,那些造反的家伙,誰開始不是忠心耿耿,兢兢業業?

  只是后來時勢造英雄,因勢而動罷了。

  “相公,您是說…下官?”楊玄驚愕。

  黃春輝笑道:“誰都知曉老夫看重你。不過,你也值得老夫看重。

  北疆多少文武官員。自稱大才的有多少?可說的多,做的少。這等人,老夫一概不肯重用。

  但,也有真正的人才。不過,那些人才需要歷練,需要磨礪。

  而你,年紀輕輕就成了陳州刺史。

  老夫剛開始還擔心你犯錯,只是想著,年輕人不犯錯,那還是年輕人?可這些時日下來,你卻讓老夫刮目相看。”

  “相公謬贊了。”楊玄厚著臉皮,“都是相公的教導,不過,下官勤奮,別人每日干四個時辰,下官干六個時辰,這不只是才干,還得苦干啊!”

  “你的臉皮越發的厚實了。”黃春輝喝了一口酒,臉上浮起了些紅暈,“你以為老夫不知曉?你在陳州沒事就四處溜達,或是回家陪著娘子,每日在州廨的時辰莫說六個,能有三個時辰就算是不錯了。”

  “上位者不能事事躬親啊!”楊玄絲毫沒有被揭穿本來面目后的羞愧。

  “不錯!”黃春輝點頭,“人要臉,樹要皮,許多時候,上位者的地位與臉皮相關。臉皮越厚,地位越高。”

  “您這話,至理名言吶!”

  “別打諢插科,回答老夫的問題。”

  楊玄苦笑,“您這話里,下官聽出了看重之意。下官若是未來能接手北疆,第一件事便是整軍備戰。”

  “何處?”黃春輝淡淡問道。

  “北方!”

  楊玄指著北方,“北遼始終是懸在北疆頭上的一把利劍,若是置之不理,下官以為,北疆撐不過三十年。”

  “為何這般說?我北疆大軍不弱,進取不足,自保有余。”黃春輝喝著小酒,愜意的看著楊玄。

  “若是局勢不變,北疆自保自然無虞。”楊玄說道:“可北疆卻連著長安。長安風云變幻…

  相公,恕下官直言,陛下看著身子頗為康健,興許還有十載…

  可長安卻暗流涌動,太子不廢而廢,衛王入長安,做了新靶子。

  楊松成等人一心想把越王送進東宮,可皇帝卻不肯。

  另外,皇帝還推出了梁靖作為自己的代言人。如今梁靖正在長安招兵買馬,積極擴充實力。

  可以預見的是,此后梁靖與楊松成一伙將會把朝堂弄的烏煙瘴氣。

  他們不為國,為的是權力。

  一國衰亡,首在內耗。

  若是無外患還好些,可北遼虎視眈眈,南周一心報仇。

  內耗將會導致大唐國中混亂,北疆也將被卷入漩渦。

  關鍵是,北疆,定然會成為兩邊爭取的一股勢力。

  相公,到了那時,咱們站哪邊?站哪邊都是錯。

  而且,一旦站隊,后續的報復會格外慘烈。

  想想當年的裴九,相公,那是武皇心腹,可一朝長安風云動,裴九就成了新人除之而后快的對頭。”

  “中立呢?”黃春輝不動聲色的問道。

  “相公,中立有條件。”楊玄苦笑。

  “什么條件?”

  “關中衰弱,北疆坐大。”

  玩中立必須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上,否則一巴掌抽的你七葷八素的。

  黃春輝說道:“那么,你認為,我北疆如何避免此等情況?”

  楊玄默然。

  “沒法避免?”

  “是。”楊玄說道:“下官觀朝中爭斗,兩邊的眼中只有權力,只有對方。但凡誰能以大局為重,那么,下官以為,北疆的未來依舊樂觀。”

  偽帝父子當初能把北疆置于不顧,一心想弄死裴九,可見心胸狹隘,可見對權力的狂熱。

  “楊松成他們呢?”

  “相公,世家門閥的眼中只有自家,他們認為,自己便是一國。至于大唐,至于王朝,那只是他們棲身之所。

  王朝更迭,他們依舊能榮華富貴。

  故而,才有了那句話:流水的王朝,鐵打的世家。

  他們,不在意誰來統御中原,在意的,只是統治者能與他們分潤權力的多少。

  多,那么他們就支持,少,那么他們就翻臉。”

  黃春輝眸色平靜的看著酒杯,干咳幾下,“你能由此見識,老夫很是欣慰。

  長安,那便是個漩渦。帝王將相,世家門閥,恍若無數頭巨獸在長安爭斗。

  帝王高居九重天,手掌御印,一言可為雷霆,可為春雨。

  世家門閥多年積蓄,人脈深厚不做第二人想。

  一家五姓若是聯個噴嚏,大唐就得傾盆大雨。

  你可知,世家門閥為何不輕易謀反嗎?”

  楊玄想過這個問題,“此等事不成即死,若非有絕對把握,若非取得了大部分家族的支持,否則,謀反便是自尋死路。就算是成功了,也將成為孤家寡人,用不了多久,就會煙消云散。”

  另一個世界中,李唐能成功,少不了那些家族的助推。

  黃春輝眼中的欣賞之色越發的濃郁了。

  北疆的執掌人,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尤其是大局觀必不可少。

  長安爭斗,北疆也無法幸免。若是當家人看不清局勢,頃刻間便會被卷入漩渦之中。

  “聽聞,你的娘子將要生產了?”黃春輝突然換了個話題。

  很親切的話題。

  楊玄點頭,笑道:“就在春季。只是不知是小崽子,還是小棉襖。”

  “小棉襖?”

  “相公,女兒貼心,故而說是小棉襖。”

  “這話,倒也有趣。”黃春輝笑道:“小棉襖啊!那棉絮可不怎么經用。”

  這不是另一個世界的棉花,而是各種棉絮。

  “好歹暖和啊!”楊玄笑道。

  “第一胎,老夫以為最好是個小子。長子如父,能錘煉他的責任心。另外,有個大兄在,下面的子女也能有個管束。”

  這是經驗之談。

  楊玄笑道:“下官也想過,不過想來想去,不管生了什么,都是自己的孩子不是。”

  黃春輝笑了笑,“第一次做父親,忐忑,也覺著奇妙。你慢慢領悟。”

  “下官已經做了不少準備。”

  不只是名字,還有各種用具,楊玄都弄了不少。

  “你不會弄了雙份吧?”

  “是啊!男娃女娃各一份。”

  黃春輝不禁莞爾,“對了,基波部滅了,鎮南部如何?”

  “鎮南部聽聞北疆不能出擊,趁著下官去了長安之機,圍困臨安城。不過,也只是耀武揚威一番,隨即解圍而去。”

  辛無忌是奉命來圍城,和楊玄遙遙呼應。

  “馭虎部呢?”

  “馭虎部章茁狡黠陰狠,與潭州之間也是勾心斗角,此人動向很難揣測。”

  “那么,可有法子?”

  “有!”

  “什么法子?”

  “他不來,我去!”

  黃春輝只是小酌,卻頻頻勸酒,沒多久,楊玄就有些醺醺然。

  “老夫先前問過你,若是北疆與長安兵戈相向…”

  黃春輝驟然挑眉,一雙老眼死死地盯住了楊玄。

  這是一次拷問!

  也是一次考驗。

  老夫看重你。

  老夫認為,你足以在以后接手北疆。

  但,你太年輕,手握北疆大權時日長了,你會如何?

  “解釋,不大有用。”楊玄說道:“越描越黑。”

  黃春輝不置可否。

  但這種事兒真的沒法解釋,你表忠心,在黃春輝看來只是喊口號,毫無意義。

  “相公。”

  楊玄看著黃春輝,“要不,您給個提示?”

  “你,發個毒誓!”

  這個時代,鬼神傳說深入人心,誓言更是不敢輕發。

  誓言一發,鬼神皆知!

  這是從皇帝到村里老農都知曉的道理。

  黃春輝盯著楊玄,不放過他的一絲表情。

  他老了。

  唯一留戀不舍的便是北疆。

  可北疆不但要面臨著北邊的強敵,還得抵御來自于長安的狂風暴雨。

  說實話,若是年輕十歲,黃春輝不敢擔保自己會干出什么事兒來。

  漫長的從軍經歷告訴他,野心,從來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催生出來的。

  廖勁老了,支撐不了多久。

  那么,后續者為誰?

  他想了許久,北疆的那些官員一一斟酌再三。

  想啊想!

  好像,那個小崽子最為出色。

  論治理能力,從太平到陳州,他所到之處,留下的都是繁茂。

  論武功,從太平到陳州,三大部從桀驁不馴,到聽聞楊狗之名瑟瑟發抖。

  文治武功都出色的年輕人,該不該重用?

  但他也知曉,越年輕,未來的可能就越多。

  一個人手握大權,時日久了之后,心中會生出什么來?

  那種飄飄然的感覺,那種天地都在自己掌握中的豪情,會漸漸讓一個人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他老了,腦海中偶爾冒起幾個念頭,也只是自嘲一笑罷了。

  但楊玄還年輕。

  未來的路還長!

  未來,他會如何?

  楊玄舉起手,“下官發誓,此生忠于大唐。若有違背,族滅!”

  黃春輝看著他,良久,“好!”

  楊玄仰頭喝了杯中酒,起身笑道:“相公既然放心了,那么,隨后下官想籌劃清除兩大部,可否?”

  “你想直面潭州?”

  “是。”

  “把握多大?”

  “若是下官連潭州都無法應付,哪值當相公的看重?”

  “豪氣有了,老夫拭目以待。”

  這是給權力了。

  小崽子,去干吧!

  楊玄躬身:“相公保重。”

  黃春輝撐著案幾起身,看著他。

  “風再大,吹不散我北疆兒郎的熱血。哪怕刀槍在前,依舊義無反顧,這是我輩武人的命運。好生去做,老夫在桃縣看著你。”

  “是。”

  楊玄告退。

  黃春輝哼著小曲,回去換了便衣。

  他一路晃蕩著來到了裴家。

  裴儉開門,“叔父。”

  “最近可出去玩耍了?”

  “去了!”

  “開春了,天還冷,孩子們要注意些,莫要著涼。”

  “是。”

  到了后院,裴家人都在,排的整整齊齊的。

  “見過相公。”

  “好。”

  黃春輝笑瞇瞇的道:“這日子,終究會越來越好,想來九哥看到這一幕,也會歡喜。”

  裴儉說道:“阿耶若是還在,定然會歡喜異常。”

  “老夫去看看九哥。”

  “相公請跟著我來。”

  裴儉帶著黃春輝去了祠堂。

  打開房門。

  黃春輝緩緩走了進去。

  拈起三炷香,打火,點燃。

  手握三炷香,黃春輝輕聲道:“九哥,當初你去長安之前,尋了我飲酒。那一夜,你說了許多。老夫老了,忘卻了許多事,但卻依舊記得你最后說的那番話…”

  “那對父子的眼中只有權力,武皇年邁,失于控制。此后,我北疆將會越發艱難。

  艱難會引發北疆軍民不滿,弄不好北疆便會與長安兵戈相向。

  老夫若是舉刀高呼,便能一呼百應,隨后反攻關中,當可營救武皇。

  可一旦動兵,這個大唐就完了。

  老夫一生豪邁,那對父子卻忌憚不已。可哪怕是到了此刻,老夫也敢說,老夫對大唐忠心耿耿!”

  黃春輝干咳一聲,“老夫老了,九哥。廖勁也老了,后續者該是誰,老夫想了許久。

  最近老夫看中了一個年輕人。

  你定然會問,那個年輕人有何長處?

  治理之能,武功之盛,在老夫與廖勁之后,北疆無人能出其右。

  可他畢竟太年輕,老夫一直猶豫不決,想著,再壓壓他,好歹再磨礪幾年。

  今日,老夫便是這般想的。可最后老夫卻改了主意。

  九哥你一定會嘲笑老夫朝令夕改,不穩重吧?

  老夫,穩重著呢!

  只是那一刻,老夫看著他,就恍如看到了當年的你,也是同樣的神色,近乎于虔誠,也是同樣的話語,此生,忠于大唐!”

  他把三炷香插進香爐里。

  回身。

  “下次,到地底下,咱們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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