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縣縣城。
“異族大軍出動了。”
“快逃命吧。”
幾個在外面尋摸食物的百姓在逃跑時也不忘背著背簍,倉皇沖進了城中。
守門的軍士喝問:“哪里的異族大軍?”
一個百姓喘息著,“不知道,好多…全是騎兵,看著兇神惡煞的。”
“數量!”軍士的基本素質還不錯。
幾個百姓都搖頭。
“不知。”
南賀來了。
“那些異族騎兵往何處去了?”
之所以他是將領,而那些是軍士,從一個問題上就看出來了。
一個百姓指指南邊,“往南邊去了。”
南賀雙拳緊握,“傳令,關閉城門,全城戒嚴。非許可不得出門,否則…斬殺無罪。”
一個軍士問道:“五哥,南方是明府的方向啊!為何不去救援?”
“聽令行事!”
南賀回到了縣廨,尋到了怡娘。
“這么說,那些異族人往郎君那邊去了?”怡娘的模樣很平靜。
“是。”南賀用自己的軍事素養發誓,只有這一種可能。
怡娘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那你為何不去救援?”
南賀低下頭,“我不能。”
怡娘咆哮道:“你在想什么?難道你想坐視郎君戰死嗎?”
南賀挨了一頓罵,默然出了縣廨。
走在街上,兩側門縫里的眼神都帶著不屑之意。
“這個蠢貨,竟然不去救援明府。”
南賀就在這些目光和咒罵中走上了城頭,喃喃的道:“一百步卒跑到那里時,此戰早已結束。而敵騎卻能調轉方向,突襲無人防御的縣城。”
“我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為郎君守住縣城!”
城頭有軍士喊道:“有人!”
南賀喊道:“戒備!”
城頭的軍士握緊刀槍,死死地盯著那十余騎。
騎兵們漸漸逼近。
有人在舉手。
城頭,有人驚呼,“是我們的人!”
南賀心頭巨震。
他擔心的是郎君兵敗。
但他也期望著郎君能及時逃回來,等待東山再起的時機。
帶頭的騎兵高呼。
“開城門!”
城門大開。
數騎疾馳而入,剩下的下馬稟告…
“捷報,明府率敢死營擊敗瓦謝部八百騎!”
整個太平城被這個消息給炸暈了。
那些百姓不顧宵禁令還未解除,紛紛打開大門。
“捷報!明府率敢死營擊敗瓦謝部八百騎!”
城北的貧民窟中,那一套被打通的宅子灰撲撲的,一點都不顯眼。
可此刻宅子里卻殺氣騰騰的。
孫雨破天荒的走出了廂房,站在正堂的臺階上,身側是王章義。
“城中亂了。”
孫雨的語氣很平和。
下面站著的十余大漢眼中多了火。
野火。
孫雨很滿意這個場面,緩緩說道:“狗官帶著人去護衛糧道,可剛才來了消息,異族騎兵鋪天蓋地而來,準備去截斷糧道。老夫判斷狗官必死無疑,在此時刻,我們能做些什么?”
王章義微微欠身,“孫公,此刻我們最該做的便是…讓城中亂起來。”
孫雨頷首,“對,讓城中亂起來,只要城中亂起來,咱們就能順勢…嗯!”
他看了王章義一眼。
許多時候,小弟就是拿來擋槍的。
王章義干咳一聲,“狗官讓咱們死傷慘重,可就在咱們死傷慘重之際,一些人在蠢蠢欲動,想搶奪咱們的生意。這是個機會,一旦城中亂了,咱們就順勢出手,弄死那些蠢貨。”
清除異己!
孫雨頷首,“如此,準備動手吧。老夫準備了好酒,等你等歸來…慶功!”
眾人低聲應命。
大門拉開。
孫雨看著麾下準備出去,難免躊躇滿志的道:“老夫等這一日很久了。”
但凡是黑幫,都喜歡無政府狀態。唯有在這種狀態下,他們才能成為城市的主人。
那些大漢帶著嗜血的獰笑看著街道。
接著他們的獰笑變成了驚愕。
馬蹄聲驟然傳來。
“明府率敢死營擊敗八百瓦謝騎兵!”
“捷報…”
大漢們轉身沖了進來,呯的一聲,有人把大門關上,背靠大門,仿佛多看一眼外面就會死。
孫雨站在臺階上,面色突然泛紅,接著回歸平靜。
王章義卻沒有這等城府,他罵道:“定然是假的,看看!”
“住口!”孫雨喝住了他,隨后緩緩走進了廂房。
“都散了。”王章義擺擺手。
大漢們悄然散去。
王章義進了廂房,見孫雨站在窗前,右手握拳,重重的捶打在窗臺上。
他的臉第一次如此猙獰。
瘋狂咒罵。
“狗官!”
凱旋了。
敢死營回歸之時,整個太平城的人都出來了。
歡呼聲震耳欲聾。
南賀在城門外跪下。
“我并未出兵救援郎君,死罪。”
楊玄扶起他,微笑道:“你若是出兵,那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不管勝敗都是敗招。你很好。”
他一進城,歡呼聲就炸裂了。
“明府!”
無數雙手在空中狂亂揮舞。
熱情的百姓幾乎把楊玄弄成了一團渣,進了縣廨后,連怡娘都差點認不得了。
怡娘的淚水是最好的武器,見到后楊玄就主動交代了此戰的經過。
“那些異族騎兵看似兇狠,實則差勁之極,幾次沖擊就被我敢死營擊潰。我就在后面指揮,就如同是去長安城外踏春一般,就差弄個火堆烤肉吃了。”
怡娘破涕為笑,又沖著南賀福身,“先前卻是奴的錯。”
南賀還禮,“不敢。”
怡娘是楊玄身邊的最后一道防線,也是他身邊的過濾器。別看怡娘整日在后院忙碌,可從曹穎到王老二,每個人都在他的視線內。
若是有人不妥,怡娘便會及時告知楊玄。
你要說怡娘類似于鏡臺也錯了。
看看怡娘看向楊玄的目光,就和老母雞護崽子般的。
這一切,只是她的本能。
蔣真也在迎接的人群中,他悄然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把準備送走的信件拿出來,看了一眼。
跳格讀:楊玄兵敗身死。
“哎!”
想到方才楊玄拍了自己的肩膀一下,好似說‘你辛苦了’,蔣真的眼中就多了些茫然。
他燒掉這封信,重新寫。
異族敗。
那只握筆的手格外的有力。
連眉間都多了振奮。
良久,他輕聲道:“如此,那些人會不會覺得明府太強大了?用更厲害的手段來對付他?”
室內多了焚燒紙張的味道和煙霧。
異族敗,他死傷慘重。
“嗯,就這樣。”
蔣真覺得額頭有些溫暖,抬頭,那一縷陽光照在了他的臉上。
臨安。
“老夫有些不安。”
劉擎坐在案幾后,一向勤于公事的他,此刻卻任由那些文書散亂在案幾上,不屑一顧。
盧強知曉他不安的緣故,自己也嘆息一聲,“別的糧道也就罷了,可這里是陳州,對面便是無數異族。別說是護衛糧道,就算是要守住陳州都艱難。”
“徐國公太…”盧強終究沒法說出難聽的話。
“那就是個小人!”劉擎卻沒有這個忌諱,“陛下難道令他一路打到寧興去?不過是報復之戰罷了,五萬大軍綽綽有余,可他卻令地方守護糧道,這是無恥的推卸職責。”
寧興是北遼都城。
盧強有些茫然看著虛空,“使君,下官怕的是…他未戰先怯。”
“去掉怕的是,他就是未戰先怯。”劉擎冷冷的道:“若是糧道被斷,張楚茂便能以缺糧為由撤軍。茍日的,他這等下三濫的招數長安難道看不明白?”
盧強苦笑,“長安自然能看明白,可…據聞陛下與一家四姓如今好的蜜里調油,徐國公乃是潁川楊氏的女婿,這些年他一直戍守南疆。”
“南周唯恐大唐出兵攻打,哪里敢出手?所以南疆歌舞升平。可就算是如此,他張楚茂依舊能飛黃騰達,可見萬般功勞皆不及裙帶,干特娘!”劉擎罵道。
盧強嘆息,“節度使一直在宣州,為何不讓節度使出兵報復?反而派了個外強中干的來,哎!”
劉擎搖頭,“節度使一直堅持固守北疆,盡量不出擊。長安那邊對他頗有微詞。再說…此次弄不好就是一個功勞,一家四姓不知和陛下達成了什么,竟然能運作張楚茂來…這便是要尋機建功。”
“可大唐呢?”盧強難得郁悶。
“大唐…”劉擎剛想說話,外面一陣嘈雜。
“使君!”一個小吏不顧規矩沖進來,面色慘白,“瓦謝部騎兵突襲太平糧道。”
劉擎強做鎮定,“多少人馬?”
“說是一千。”
劉擎霍然起身,“楊玄手中才五百敢死營,老夫…”,他拍了額頭一下,“早知老夫便該多給他甲衣兵器,悔之晚矣。來人,令人馬集結,老夫親自去救援。”
盧強起身,“下官去吧。”
劉擎搖頭,邊往外走邊說道:“他都能感覺到危險,老夫卻麻木了,以至于他要用學識來換取甲衣兵器。老夫這個上官沒做好,以至于如此…老夫的錯,便由老夫去挽救。”
城中的兵馬迅速集結。
劉擎全身戎裝,在寒風中咳嗽著。
“你看好臨安,老夫這便去了。”
城門緩緩打開。
數騎疾馳而來。
劉擎一怔,喝道:“接進來。”
這數騎近前,大聲喊道:“捷報!太平楊明府率敢死營擊敗瓦謝部一千騎!”
劉擎的身體搖晃了一下,“誰?”
軍士的臉都被寒風開了小口子,但卻喜氣洋洋的道:“太平楊明府。”
劉擎的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就罵道:“還等著作甚?把捷報傳遍陳州,快去!”
“是!”
“等等!”劉擎叫住盧強,低聲道:“就說擊敗了兩千騎,嗯?”
你可明白?
盧強心領神會,“下官明白。”
“擊敗兩千騎!”
隨即捷報開始四處傳遞。
“捷報!太平楊明府率敢死營擊敗瓦謝部兩千騎!”
快馬一路直奔前線。
五萬大軍猬集在北疆節度使駐地桃縣,把桃縣擠了個水泄不通。
節度使衙門內,北疆節度使黃春輝跪坐在上首。蒼老的臉上皺紋密布,讓人想到了老樹的樹皮。那雙眼耷拉著,仿佛下一刻就會進入夢鄉。
下首的幾個將領看著這一幕都在苦笑。
副將張度站在門外,眼中幾欲噴火。他不過二十余歲,就憑著軍功為副將,若非這幾年黃春輝堅守不出,他發誓自己定然能成為將軍。
里面,判官吳林微笑著說道:“大軍還得歇息,無需著急。”
左衛中郎將江存中目光如電,說道:“既然要報復,那就該雷霆突擊,而不是等敵軍有了準備再去大軍對峙,那不是愚蠢嗎?”
吳林干咳一聲,“徐國公自有主張,不得僭越。”
這話在暗示:你不過是個中郎將罷了,也能干涉大局?
江存中冷笑,“北遼如今越發的跋扈了,若是大軍不動,這便是示弱。”
吳林微笑,“這些自然有徐國公…和中丞來統籌。”
黃春輝是北疆節度使,掛著御史中丞的虛職。
外面來了人,稟告道:“中丞,大軍出動了。”
接著來了個將領,“國公令下官來告知中丞,戰機已然出現,大軍出城了。”
黃春輝睜開眼睛,茫然道:“哦!知曉了。”
將領的眼中多了些輕蔑之色,胡亂拱手告退。
等將領走后,江存中怒道:“無禮!還有,中丞,北遼如今早已囤積了大軍在對面,他此刻出兵是什么意思?”
黃春輝干咳一聲,嘟囔幾句,吩咐道:“令各處守好城池,另外,城中多備些藥材,醫者準備好…都去吧。”
第五日,一隊斥候沖進了桃縣縣城。
“中丞,前鋒兵敗,大軍回轉了。”
黃春輝哦了一聲,“準備接應吧,斥候密集哨探,另外,傳令各處,依舊堅守不出。”
“遵命!”
一群將領官員面紅耳赤的出去了。
不是羞愧!
“耶耶怒不可遏了!”江存中憤憤的道:“他早該出擊,卻瞻前顧后,猶豫不決,怯戰不出…等敵軍集結后只能硬著頭皮出擊,這不是…特娘的!”
大軍回來了。
徐國公張楚茂來到了節度使衙門。
“敵軍勢大,前鋒無能,以至于兵敗。老夫見勢不對,為了保存實力,只能引兵徐徐而退,敵軍并不敢緊逼。”
黃春輝那雙茫然的老眼中多了些疲憊之色,“是嗎?”
張楚茂看著他,“自然是。”
黃春輝嘆道:“那便是吧。對了,敵軍何在?”
“中丞,敵軍圍城了。”外面,有軍士在大聲稟告。
“哦!”黃春輝吩咐道:“還是那句話,堅守不出。”
門外的張度咬牙切齒的,幾度想進來,卻被攔住了。
江存中壓住火氣,說道:“中丞,好歹得出城沖一番,打壓敵軍士氣。”
黃春輝干咳一聲,咽喉里似乎有痰,含糊不清的道:“堅守!哎!這天寒地凍的,大軍圍什么城?不如回家去烤火,順帶弄些羊肉吃吃。”
眾人額頭上青筋直冒。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避開了張楚茂。
張楚茂起身,“老夫回去了。”
“哦!”黃春輝抬眸,茫然道:“徐國公啊!慢走,老夫就不送了。”
等張楚茂走后,大堂里死寂。
外面有人說道:“他先前說從容而退,敵軍不敢緊逼,可此刻城外的是什么?”
無恥二字在所有人的口中回蕩著,卻不能出口。
徐國公張楚茂并非是一人,他的背后站著一家四姓,甚至是此刻和一家四姓親密無間的皇帝。
誰敢得罪張楚茂,就是得罪了那個龐大的群體。
北遼大軍圍城,城中百姓一夕三驚。
可不知怎地,第二日遼軍就撤了。
江存中在城頭看著遼軍撤離,納悶的道:“這是為何?難道是中丞說的…不如回家烤火吃羊肉?”
張楚茂在城中過的頗為逍遙,甚至還有歌姬。
歌舞迷人,身邊的美人醉人。
張楚茂喝著美酒,摟著美人,說道:“此戰前鋒不利,軍報上記清楚,馬上送去長安。”
“是。”下手的長史應了。
除非是上面指派,否則長史多是主將自行征辟,而這位長史便是張楚茂的心腹,他輕聲道:“國公,黃春輝看似老邁不堪,可此人坐鎮北疆數年,從未出大岔子,此次要小心他私下…誹謗。”
張楚茂的眸中多了一抹殺機,“他沒這個膽子,否則老夫能讓他晚節不保。”
長史嘆息,“可惜糧道竟然沒有被截斷,否則此次撤軍倒也輕松寫意。”
張楚茂冷笑,“賀尊去巡查糧道,消息也沒有。”
長史笑道:“賀先生想來是有苦衷的吧。”
張楚茂猛地把懷中的美人推開,“滾!”
歌姬們福身告退,張楚茂眸色冷厲,“此事要盡快…罷了,老夫若是不及時趕回長安,怕是會有小人在背后造謠生事。如此,趕緊擬定一份報捷文書回長安,請示回去。”
長史應了,但有些疑慮,“國公,黃春輝的手下有些人不大安分,若是他們…背后說些怪話…”
張楚茂冷笑,“明日老夫去一趟,看看誰敢置喙!”
第二日,張楚茂便去了節度使府。
黃春輝依舊坐在那里聽著屬官稟告事務,仿佛神游于外。
“黃中丞!”
黃春輝抬眸,老眼茫然看去,“徐國公啊!”
張楚茂坐下,目光掃過在場的官員,沉聲道:“此戰前鋒不利,主將被老夫處置了。隨后北遼大軍掩殺,老夫領軍攔截…黃中丞,你以為如何?”
這不是明晃晃的謊報軍情嗎?
江存中的眼中多了怒色。
“哦!”黃春輝干咳一聲,“中午吃什么?”
眾人一愣,隨從說道:“吃雞。”
黃春輝笑道:“可是最近打鳴吵的老夫睡不安生的那只?”
“是。”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這位老先生是糊涂了,還是在譏諷誰。
張楚茂冷笑,霍然起身道:“北疆這些年謹守不出,百無一用。長安苦等捷報久矣!”
話音未落,外面就沖進來一個小吏,那一臉的喜色啊!
“中丞,有捷報。”
“讓信使進來。”
一個軍士進了大堂,行禮。
“見過中丞。”
黃春輝頷首,“念。”
軍士按照報捷的嗓門大聲道:“陳州報捷,陳州太平縣縣令楊玄,率敢死營四百人護衛糧道,擊敗瓦謝部兩千鐵騎!”
黃春輝哦了一聲,平靜的道:“老夫怎地沒聽清,老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再說一次!大聲些!”
他是北疆節度使,宣州和陳州,外加一個衛州都歸于他的麾下,只是沒有任命權。所以陳州報捷必然是來這里。
軍士一怔,心想剛才我可是很大聲了啊!就算是聾子也能聽得到吧?
但上命不可違。
軍士扯起嗓子,近乎于怒吼般的道:“捷報!陳州報捷,陳州太平縣縣令楊玄,率敢死營四百人護衛糧道,擊敗瓦謝部兩千騎!”
“此次聽清了。”黃春輝笑了笑,看向眾人,輕聲問道“可都聽清了?”
“聽清了。”眾人轟然應諾。
張楚茂雙拳緊握!
感謝程小哥。才將上架,一切才將開始…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