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吃了早飯后,照例是和貴妃在一起琢磨歌舞。
梨園里,大清早就絲竹聲不絕于耳。
韓石頭站在一側,看著舞姬們在排演,歌姬們在練嗓子,樂師們在調琴,不禁笑了笑。
一個內侍說道:“咱看著這場景,覺著就像是一幅畫呢?可惜不知這畫的什么地方。韓少監見多識廣,可知曉?”
韓石頭微微搖頭。
在他看來,這里更像是一個地方。
他當年曾去過一次的地方。
青樓!
梁靖來了。
“陛下,云州刺史出缺,三省爭論不休。”
皇帝淡淡的道:“你以為,誰人適合?”
“此等事,臣不敢胡言亂語。”
貴妃在邊上一言不發,可眼神都在自己的兄長身上。
梁靖說道:“大理寺少卿,陳悅。”
“可!”
皇帝淡淡的頷首,梁靖看了貴妃一眼,給一個自信的笑容,然后告退。
“陛下,大兄做事大大咧咧的,就怕他所薦非人,誤了陛下的事。”
“朕都不擔心,你擔心什么?”
皇帝笑道。
他需要梁靖做自己的代言人,做自己的狗,那么就得給梁靖結黨營私的機會。否則,孤零零的梁靖如何與那些人斗?
韓石頭對此了如指掌。
貴妃同樣清楚,只不過,大伙兒都在演戲罷了。
演好了,便是情深似海。
但許多時候,卻容易演砸了。
去問話的內侍回來了。
“陛下。”
皇帝的笑容收了回去,“那逆子可悔過了?”
內侍低著頭,“大王說了不悔…”
“逆子!”
皇帝隨手就把案幾上的水杯掃落地面。
“他以為朕不敢對他動手嗎?”
皇帝的眼中殺機四溢。
讓韓石頭想到了當初皇帝在決斷是弄死太子,還是幽禁太子時的模樣。
一念之差,太子留下一條命,如今在寢宮中茍活著。等皇帝想到推哪個兒子進東宮,那便是太子的末日。
但衛王的身份很特殊。
皇帝如今成年的兒子就兩個,一個越王,一個衛王。
越王是中宮所出,身份尊貴,是太子之后入主東宮的天然人選。
可任何事兒都是雙刃劍,皇后所出的身份也帶來了一個忌諱,楊松成!
國丈帶著一幫子世家門閥和皇帝抗衡,為大伙兒謀福利,威望頗高。
若是越王上位,作為外祖的楊松成勢力會膨脹。
這是皇帝所不能容忍的。
所以,衛王不能倒!
要留著牽制越王。
但衛王這番表態太硬扎,捅傷了皇帝的肺管子。
皇帝面色潮紅,鼻息咻咻。
韓石頭確信,若是衛王此刻就在此處,皇帝能用古琴的琴弦,活活的勒死他!
內侍被嚇到了,“陛下,大王還有話…”
“那逆子還有什么話?”皇帝冷笑道:“他去北疆數年,別的沒學會,倒是學會了明哲保身。若是如此,朕,要他何用?”
衛王就是棋子。
這枚棋子若是不肯為皇帝效力,那么也就沒了存在的價值。
回過頭,說不得衛王就會病死在宮中。
韓石頭對此喜聞樂見,但想到自家郎君還得要靠衛王來吸引皇帝的注意力,牽制皇帝的猜忌,就輕聲道:“陛下,父子連心吶!”
——這里人多,咱不能由著性子來,否則傳出去,皇帝殺子的名聲可不好聽!
這話也只有韓石頭敢說。
而且說了皇帝不會猜忌,反而會覺得韓石頭貼心。
皇帝眼中的殺機隱去了些。
內侍有些后悔收了于男的好處,為淑妃帶話,他戰戰兢兢的道:“衛王說,妻兒在,他會分心。”
韓石頭在看著皇帝,一臉關心的模樣。
皇帝眼中的殺機頃刻間就消散無蹤。
這時候需要捧哏!
韓石頭蹙眉,“你這人,說話說半截。傳話的都如你這般,陛下還如何理事?陛下,請恕奴婢僭越。來人!”
兩個內侍上前。
韓石頭指著內侍說道:“此人辦事不力,拿出去,十杖!”
十杖,這只是告誡之意。
可方才不是內侍說半截,而是他才將說了半截,皇帝就大發雷霆。
是皇帝沒給咱說話的機會啊!
但內侍卻沒喊,而是高呼:“陛下仁慈!”
這是皇帝的錯。
但皇帝從不出錯。
故而,必定是別人的錯。
皇帝不好開口,這時候,韓石頭就體現了自己的價值。
用一個僭越的舉動,成功讓皇帝找到了臺階。
皇帝面色稍霽,淡淡的道:“那個逆子,行事莽撞。”
韓石頭笑道:“可不是。記得五年前吧!大王打了皇后身邊的內侍頭領,皇后可是大發雷霆,若非陛下護著他,那一次怕是就過不去了。”
皇帝也想起了那事,笑道:“逆子就是沖動。”
氣氛緩和了下來。
韓石頭說道:“陛下,大王從小沒吃過什么苦頭,幽禁了一日,奴婢擔心…”
這是試探。
看看皇帝是順勢下臺階,還是準備繼續懲罰衛王。
“那個逆子!”
皇帝冷著臉,“去看看。”
皇帝最近很少出梨園,故而也沒有美人在路邊賣弄才藝,或是偶遇。
不過,那些內侍和宮人卻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陛下!”
兩個內侍正在打架,見到御駕過來,被嚇的魂不附體,跪在地上求饒。
“奴婢無能!”韓石頭請罪。
皇帝淡淡的道:“你整日跟在朕的身邊,何須為那些人擔責?處置了!”
“是!”
韓石頭記下了此事,準備晚些去處置此事。
到了幽禁衛王的偏殿前,韓石頭上前,“開門。”
大門打開。
衛王跪坐在里面。
抬頭,一雙虎目中全是平靜。
“阿耶。”
皇帝走了進來。
“逆子,你可知和離會讓我皇室蒙羞?”
衛王妃在王府中坐立不安。
“已經一日了。”
黃坪在屋外賠笑,“是啊!一日了。”
衛王妃咬牙道:“陛下看來是要下重手。如此,我去一趟。”
黃坪苦笑,“王妃這是想去求見陛下?”
“是我尖酸刻薄,和大王撕打…我不賢!”
黃坪心中嘆息,覺得這二位若是性子都好一些,倒也是良配。
“王妃,大王已經自毀名聲,王妃再去,這就坐實了大王欺君之罪。”
“他信誓旦旦說能辦成此事,我半信半疑。如今事情沒辦成,人卻不見了。按照陛下的…少不得一個幽禁終生。他奪嫡失敗被處死我不心疼,可為了我們母子赴死,我卻無法坐視。閃開!”
擋在門外的黃坪硬著頭皮道:“大王說有把握。”
“他的把握何在?”衛王妃舉起手。
想到這位的修為,黃坪頭皮發麻。
“王妃,宮中來人了。”
衛王妃一怔,“我去迎一番。”
衛王妃被眾人簇擁著去了前院。
一個內侍笑吟吟的站在那里。
“見過王妃。”
衛王妃心中稍安,“不知何事。”
內侍嘆息,“苦了王妃了!”
衛王妃:“…”
“陛下說,和離于婦人而言乃是羞辱,今日我家讓她蒙羞,朕,于心不忍…”
“慢著,你是說陛下許了?”
“陛下說,委屈了王妃,宮中賞賜二十萬錢。本來陛下想封小郎君為郡王,卻被大王婉拒了。王妃,王妃…”
他竟然,真的辦成了此事…衛王妃:“…”
衛王出來了。
“陛下召見!”
內侍覺得這位皇子真是個運氣好的,否則就該如太子般的永不見天日。
衛王站在殿外,仰頭看看天空。
“本王要先去阿娘那里。”
內侍心中一怔,“陛下召見!”
“就說,我先去阿娘那里!”
衛王大步往后宮去。
內侍一邊遣人報信,一邊緊緊跟著,苦口婆心的道:“大王才將觸怒陛下,此刻違令不遵,陛下雷霆將至…”
衛王不吭聲。
有人飛也似的跑去求見皇帝。
“陛下,衛王去了后宮,說是去見淑妃。”
皇帝召見你竟敢不來,這不是作死嗎?
除去韓石頭,其他人在心中為衛王點了三炷香。
皇帝神色平靜,“知道了。”
內侍:“…”
韓石頭擺擺手,內侍帶著一腦門不解出去了。
“取了琴來!”
琴聲悠悠,看來皇帝的心情不錯。
韓石頭知曉,此刻衛王對淑妃的母子情越深,就越利于皇帝掌控這個兒子。
這便是變相的人質。
但,那是你的女人,你的兒子啊!
老狗!
淑妃坐在床榻上,面色有些白。
“好歹再去問問,看看陛下是個什么意思,若是不行,就去稟告,說我有急事求見。”
“是。”于男應了,但卻沒動。
衛王的事兒已經成了宮中的頭號八卦,無需去打聽,消息自然來。
“怎地不去?”淑妃有些焦躁。
于男嘆息,“奴婢這便去。”
淑妃揉揉眉心,一夜未睡的她只覺得身心俱疲。
“大王!”
外面于男突然驚呼一聲。
淑妃緩緩抬頭。
衛王大步走了進來,跪在她的身前。
“阿娘,我回來了。”
淑妃怔怔的看著他,突然用力拍打著他的肩膀,哭了起來。
“你這個逆子,你怎么就不省心,你怎么就不省心吶!”
“孩兒讓阿娘擔心了。”衛王低著頭。
“你這般,若是出了事,讓阿娘怎么辦?”
“孩兒不孝。”
“你阿耶可說了什么?”
“沒什么。”
“那他為何放了你?”
衛王說道:“越王還在呢!”
淑妃倒吸一口涼氣,“我倒是關心則亂,一時沒想到。”
她看看室內的人,于男擺擺手,眾人告退。
淑妃等人走后,才放低聲音問道:“他擔心你自暴自棄?”
“我說了,妻兒在會分心。”
淑妃深吸一口氣,“你分心了,越王就得意了。”
衛王起身,“阿娘,那邊召見。”
“去吧!”淑妃起身,為他整理著衣裳,“你那王妃也是個可憐人,如今你算是讓她解脫了,回去后,對她好些,好聚好散吧!此后切記少聯絡。”
“我知道。”
衛王告退。
淑妃一直送到門邊,倚著門,看著他遠去。
那雙依舊能看出當年秀雅的雙眸中多了恨意。
“這是你的兒子啊!
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