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百姓出遠門麻煩,還得從村里或是坊中申請,隨后村里或是坊中向上一級申請,再到州里批準,流程很繁瑣,耗時不短。
任何急事在這種制度下都不急了,等著吧,等州里審批下來。
縣令按理應當自由些,可要出遠門依舊得和州里說一聲,刺史不許也不能成行。
“去宣州?”
劉擎冷著臉,“這是想去節度使那里撞鐘打秋風?丟了老夫的臉!”
“使君卻看低了我。”楊玄一臉正義凜然,“太平雖說窮,但卻窮的有骨氣。”
劉擎狐疑的道:“別人這般說老夫就信了,你…去吧,早去早回,春耕還得盯著呢!”
“是!”
楊玄剛準備走,盧強來了。
“哎!六縣…六縣…”盧強跑的氣喘吁吁,站在門外,雙手撐著大腿喘息。
六縣…這事兒不對,趕緊走。
楊玄毫不猶豫的撒腿就跑。
盧強回身,“哎!呼呼!哎!”
他喘息了幾下,“站住!”
可楊玄早跑了。
“這小崽子!”盧強氣得炸裂,“使君好歹管管。”
劉擎一拍案幾,“特娘的,你自家就攛掇老夫該縱容這等少年英才,這時候說這話有何用?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
盧強苦笑,“今年的春耕要擴大些,六縣能開荒多少,這都得各縣的縣令表個態,特娘的,那小崽子跑了,等五縣的縣令來了臨安一看,使君,那些老東西會戳你的脊梁骨,說你又為楊玄那小崽子徇私了。”
劉擎默然。
良久,他淡淡的道:“那小崽子一心想弄弩弓,咱們這里沒辦法,他此去宣州,定然不會消停。老夫被他折騰的夠嗆,這下好了,讓節度使他們去頭疼這個小崽子吧。”
盧強說道:“官場是個修煉場,太過折騰招人嫉恨。使君這般縱容他,不擔心他被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劉擎笑了笑,“你看看那些大唐重臣,但凡沒有背景的,誰不是從下面一步步走上去的?這每一步都帶著血淚,帶著教訓。這人啊!就得多吃虧。走的太順暢,說不定啥時候跌一跤就爬不起來了。”
盧強搖頭,“你我都是跌過跤的人,看著那小子去跌跤…不過,人不狠,站不穩吶!”
劉擎拿起文書看了一眼。
緩緩道:“老夫看好他,就得磨礪他。他能撐住了,以后自然能超越老夫,成大器。撐不住,那便是沒這個命,以后尋個富貴地方為官,安穩一生就是了。”
盧強問道;“若是磨礪壞了怎么辦?”
“怕這怕那的,那就不要出來為官,在家中做個富家翁最好。”劉擎眸色平靜,“若是磨礪壞了,那也是命。”
外面有人探頭探腦的。
咆哮聲如約而起。
“鬼鬼祟祟的做賊呢!”
王氏在北疆礦山不少,距離太平最近的在宣州左側。節度使駐在宣州,這個礦山即便靠近邊境地帶,依舊穩如老狗。
楊玄帶著三十騎一路緩緩而行。
地上,去歲枯黃的牧草依舊殘留,不見嫩綠,但空氣中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這是土氣。”老賊對這個很熟悉,“小人當年盜墓時,只需嗅嗅土氣,就知曉下面有沒有墓穴。”
這個積年老賊此刻成了兵法的瘋狂愛好者,整日手不釋卷。
王老二舔舔嘴唇,摸了一下馬背上的包袱。
楊玄淡淡的道:“再吃一片肉干,今日你的晚飯就沒了。”
王老二說道:“我只是摸摸。”
老賊抬眸,一臉滄桑,讓王老二不禁期待著他為自己說些好話。
“常三娘也不知怎樣了。那樣的弱女子哦,老夫心疼。”
王老二策馬離開些。
“離這么遠作甚?”老賊不滿的道。
“免得雷劈下來我跟著遭殃。”
這話說的連楊玄都刮目相看,“老二最近長進不少啊!”
王老二點頭,得意的道:“老賊給我看的書,里面好些這等話。”
老賊不錯,楊玄贊許的點點頭。
老賊笑的矜持。
“還有什么?”楊玄問道。
王老二說道:“還有什么…奴不勝恩寵,郎君饒我…”
老賊滿臉通紅,“閉嘴!”
特么的!
楊老板覺得麾下都是一群人渣,好不容易出個單純的王老二,卻被這群人渣給帶偏了。
老賊自己干笑一陣子,指著右邊轉移了話題,“郎君,先前遇到斥候小人和他們聊了許久,說是那邊剛遷來一個小部族,看似人口不多…他們本想去劫掠一番,可一問才知曉,竟然是基波部可汗懷恩情人的部族,哈哈哈哈!”
馬賊劫掠不分地方,北遼部族劫掠大唐,而大唐軍隊也會劫掠北遼。
這便是北疆的現狀,說不定何時就被一次劫掠引發大戰。
“懷恩?他為何把情人放在此地?”楊玄覺得這不是正常人的作法。
老賊笑道:“說是懷恩懼內,好不容易尋了個情人,卻有人報信。他的娘子發誓要弄死那個女人,他趕緊令情人和部族一起跑,跑到靠近大唐的地方,他娘子的人也不敢過來殺人。”
下午,他們尋了個遠離路邊的地方宿營。
帳篷搭起來,篝火升起來。
白天買的一只雞殺了架上去炙烤,老賊刷油,仔細伺候著。王老二在邊上弄肉湯。
肉干丟進去,血糊糊的雞內臟丟進去,齊活。
雞毛也不浪費,丟進去燒,一股子刺鼻的味道。隨后王老二被楊玄踹了一腳。
雞熟了,湯濃了。
馬蹄聲也來了。
“戒備!”
密集的馬蹄聲聽著就像是奔雷,楊玄此時經驗已經足夠豐富了,說道:“三百騎左右,左右包抄而來,沒法逃,戒備。”
三十騎加上楊玄和老賊上馬。
王老二那個憨貨還去弄烤雞,烤雞滾燙,他頻繁換手拿著,嘴里嘶哈嘶哈的。
“是馬賊!”有人說道。
三百馬賊吆喝著包抄而來。
“敢問是哪里的兄弟!”楊玄策馬上前拱手,一臉社會人氣息。
一個軍士問道:“郎君這是什么意思?”
沒人知道。
但他們都穿著便服。
馬賊沉默的圍攏過來。
一個披發黑臉男子策馬出來,目光如電,盯住了楊玄。
“你等何人?”
楊玄微笑,“兄弟弄些沒本的買賣,糊口而已。”
“哪邊的?”黑臉男子問道。
“從陳州那邊來的。”楊玄嘆息,“特娘的!陳州那些狗官此次圍剿了咱們,梁超兄弟知曉吧?”
黑臉男子點頭。
楊玄悲痛的道:“沒了,特娘的被一鍋端了。兄弟我一看勢頭不對,就帶著兄弟們跑。”
黑臉男子目光掃過那些便衣軍士。
人人不甘示弱的瞪著他。
咱是誰?
罪惡之城的兇徒啊!
楊玄若是帶著正規軍來,此刻裝馬賊鐵定會穿幫。可這伙悍匪卻和馬賊的氣息差不多。
黑臉男子頷首,“我是宏春。”
“見過宏老大!兄弟杜輝!”楊玄拱手,“宏老大的名聲咱們兄弟早就聽聞過,修為高深,那些部族也無可奈何…更遑論那些狗官了。”
老賊見楊玄說到狗官時面不改色,甚至是帶著譏誚之意,不禁暗贊。
郎君好演技!
隨即他給了王老二一個眼色,暗示提高警惕。
沒辦法,他也扛不住。
宏春是宣州這邊有名的馬賊,他自己修為高深,加之麾下三百精銳,在大唐和北遼之間來回橫跳,無人能制。
王老二低聲道;“跑吧。”
老賊低聲道:“咱們…打不過。”
娃亥在時他都沒這么絕望過。
楊玄知曉自己這邊不是對手,滿腦子都在想著如何支走宏春。
“宏老大這是要去哪?這天色…”
您要走就趕緊,別耽誤了行程。
宏春看看夕陽,“今日走不了。此地甚好,就在此宿營。”
楊玄真想罵街,但還得熱情的道:“可有糧食?”
宏春頷首,“杜兄弟客氣了,咱們這還有,就是差些油。”
油最值錢!
這個客氣讓人印象深刻。
周圍星星點點的燃起篝火,各種食物的香味傳來。
宏春的人距離楊玄等人約十余步。
“這個距離能保證咱們無法偷襲,也能保證他們能隨時突襲。”老賊在驗證自己的兵法。
“都小心些,晚上輪番值夜,但凡不對,動手再說。”楊玄當然不是善男信女,否則早就死在東宇山上了。
“明日擺脫他們。”老賊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兒,“郎君先前不怕被識破嗎?”
那可是宏春,傳聞中的高手,一旦被識破,一巴掌就能拍死楊玄。
楊玄拿起一截枯枝,想了想電影電視里的男主角,此刻定然是叼根煙,一臉唏噓的和女人說些裝深沉的話。晚些帳篷里一滾,大功告成。
可自己的身邊卻是老賊。
“怕,怎么不怕。不過宏春看似冷漠,實則自矜,這等人最是先入為主。我一番恭維,加上兄弟們都是兇狠的模樣,他自然不會深究別的毛病。”
老賊越發的好奇了,“小人也算是閱歷頗深,怎地就看不出宏春自矜?”
楊玄淡淡的道:“春風凌冽,這時候披著發策馬疾馳,長發飄飄,格外的灑脫,可馬賊哪能時常沐浴,你看看宏春…”
老賊抬頭,宏春距離這邊不遠,能看到一頭長發披散著,竟然很是柔順。
“方才我看了,那些馬賊的頭發都是亂糟糟的,就他長發飄飄,你說一個馬賊頭子精心打理自己的頭發,還任由它披散著,為何?”
老賊想了想,“灑脫。”
就是裝比!
楊玄看了宏春一眼。
那個世界的男人都是短發,但也有一些人留著長發。特別是一些所謂搞藝術的,不是留馬尾,就是長發飄飄。
宏春起身,突然沖著這邊招手。
楊玄起身,低聲道:“戒備。”
他緩緩走過去,那些坐在篝火旁的馬賊也緩緩看向他。
那眼神分外的桀驁,帶著挑釁之意。
就和那一頭飄逸的長發一樣,宏春做事也很飄逸。別的馬賊恨不能把所有能拉攏的人馬都拉來,壯大聲勢。可宏春卻不同,他要的必須是好手。
三百騎縱橫草原,每當看到那一頭飄逸的長發時,那些被劫掠的對象只能絕望的掙扎,等待死亡降臨。
“杜兄弟,坐!”宏春說話也簡單。
“多謝。”雖說只是小股馬賊的頭領,但楊玄依舊保持著尊嚴。
宏春拿起酒囊喝了一口,微微一動,長發飄灑在肩頭。他伸手捋到腦后,“你從陳州來,看著并無輜重,活不過五日,如何謀生?”
周圍的馬賊在獰笑。
一個大概是小頭領的馬賊陰惻惻的道:“逃出來的,為何橫刀很是齊整?你以為咱們是傻子,看不出來?”
我輕敵了!
楊玄看了宏春一眼,心中微動。
若是宏春發現了問題,為何不動手?
但也有可能此人想在下屬的面前裝個逼,彰顯自己。
楊玄苦笑,“都是從瓦謝部剛買的。不瞞宏老大,前陣子兄弟聽聞有個富庶的小部族在這邊,就想著來劫掠一把。為此兄弟還從瓦謝部高價買了橫刀和弓箭…沒想到陳州的狗官突然出動,兄弟們死的死,逃的逃。”
他嘆息一聲,“剩下三十余兄弟跟著我。要想東山再起缺不得錢財,這不,我就帶著兄弟們來了。”
“什么錢財?”馬賊頭目眼前一亮。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吶!
楊玄指指右側,“我本想單干,可手下的兄弟卻就剩下這些,宏老大,咱們合在一處劫掠了那個小部族如何?你取七成,我取三成!”
宏春看著他,默然。
夜風吹過,他的長發微微飄動。
“你二,我八!”
楊玄低頭,良久。
“好!”
“何時動手?”宏春問道。
這也是試探。
楊玄說道:“事不宜遲!”
宏春點頭,“出發!”
三百余騎就這么隱入了夜色中。
老賊跟在楊玄的身邊,輕聲道:“郎君,那是基波部可汗的情人啊!懷恩會發狂。”
楊玄看著他,很是詫異,“和我們有關系嗎?”
老賊:“…”
前面,宏春招手,“杜兄弟,還有多遠?”
‘杜輝’笑著上去,“不遠了,說是一個小山包的邊上就是。”
確實是不遠了,就在前方,小山包的陰影很明顯。
小山包邊上,數百人的部族組成了一個營地,此刻都在沉睡。
“準備!”
宏春舉起長刀,猛地揮下。
馬蹄聲驚破了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