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玄岳。
太和金頂。
待得徐渭被送回山下,李彥稍作沉吟,伸手一拂。
霎那間,天地變化,原本冷清的殿宇,現出幢幡寶蓋,異草仙花。
又有靈猿獻果,麋鹿銜花,青鸞飛舞,白鶴長鳴。
更見一根參天巨木,拔地而起,直沖天宇。
巨木之下,趴著一只龜兒,神態悠閑,安享凈土。
而眼見李彥現身,一道道靈光由四面八方匯聚而來。
近的聚慶云彩霧,登上品法座,個個氣象萬千,各有座次,依次排下。
遠的霞光盈空,彩霧飄遙,環繞金頂,端然坐于半空。
靈族本不分尊卑,但事無號令,效率低下,為了盡早建設出這座圣地,終究還是分出了次序,定下四輔、十方、八百靈眾。
四位輔佐,正是最早跟隨下界的金剛、七星、八卦,和后來下了凡界的玉凈。
十方則是坐鎮十方,調理元氣,尤其是等待山神土地移動山巒后,整順地脈,讓這片圣地完美融入天地之中。
最后的八百靈眾,則是建設圣地的骨干,此地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傾注了它們的心血。
當然,即便是靈族上下大動員,由于數目較少,再加上許多老成持重的靈族,一直持觀望態度,依舊留在兜率宮,監視沉睡的群仙動向,保護靈霄寶殿上即將蘇醒的“始祖”,所以進度本是快不了的…
所幸此地的時間流逝,與人界不同。
天人的時間差異,本該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但自從天地異變后,這點也隨之變化,早在對敵蟠桃樹精,李彥上界與王母娘娘交流時,回歸后就發現時間對不上了。
這規則還不統一,隨著變化而變化,李彥起初也不能肯定,直到七星透露,時間流逝的規律,似與“始祖”的靈性波動契合,才很快發現端倪。
既如此,真武圣境的建成速度就快了。
對于凡世的徐渭而言,雖然覺得漫長,但距離那時明軍滅倭班師回朝,只是兩年半不到的時間,但建設這片秘境的歲月,卻遠遠不止如此。
于是乎,眾靈齊聚,高聲誦道:“圣君!”
李彥微微頷首,開始講法。
隨著他的每個字道出,皆有清虛靈秀,元氣流通天地遠,又現莊嚴大覺,威風飛徹滿臺花。
正是參悟道佛之法,結合天書三卷所成的法門。
法名千秋。
如今這批靈族,大多都是天成地就的靈性,若論原身歲月,悠悠萬載都是小字輩,但真正靈性復蘇,又是數百年間的事情。
怎樣以千年靈性,駕馭紀元之軀,便是千秋妙法所求。
李彥并沒有給出完美答案,因為他自身也在孜孜不倦地追求著大道,所言僅僅是今日所悟。
即便如此,眾靈亦是聽得如癡如醉,包括曾為老君貼身的金剛七星等靈,都是聚精會神,沉浸其中。
不知過了多久,講法聲歇。
眾靈露出意猶未盡之色,又齊齊稱頌:“禮敬圣君!”
換成平日,此時便可散去,但今日李彥繼續開口道:“宏愿界可有來使?”
十方稟告:“并無。”
李彥默然。
下方的靈眾,紛紛露出不平之色。
根據靈族的揭露,宏愿界的幕后推動著,是雷音。
佛祖所居的大雷音寺器靈覺醒后,蠱惑神佛,參與彼岸計劃,又讓妖魔披上袈裟,以得成正果的誘惑,讓他們誤以為功成歸極樂,魔亦坐蓮臺。
經過這般巧妙的推動,東勝神洲與北俱蘆洲都陷入了一種似未來非未來的奇特境地中,看似萬家生佛,實則污濁更甚。
整個人界被一分為二,南瞻部州與西牛賀洲這樣的現實之域,還要承受宏愿界排出的污濁,神佛沉眠,修行者歷三災九劫,愈發難以阻止天地大勢。
毫不夸張地講,相比聚在天庭兜率宮的眾靈,西方雷音所做的事情,可比它們能耐多了。
但恰恰如此,兜率宮眾靈對于雷音的感官并不好,尤其是真武圣境建立后,傳訊宏愿界,雷音依舊毫不露面,更增憤慨。
不顧大局,一味獨行,毫無團結性可言!
李彥則由金頂俯瞰,視線仿佛跨越虛空,無遠弗屆,總結道:“我觀四大部洲,族靈所居,各有善惡。”
“東勝神洲迷惘無求,人云亦云,福禍寂寥;北俱蘆洲妖魔迷心,殞身滅命,皆起于此;西牛賀洲,貪淫樂禍,多殺多孽,是非惡海;獨南瞻部洲,養氣潛靈,可聚眾勢。”
“我今有千秋之法,傳于世間,引導族靈向善,同歸圣地修行!”
眾靈聞言,精神大振。
終于來了么?
靈族想要崛起,最大的阻礙,就是族群數目稀少。
雖有此圣地,卻不為所知,各地靈性依舊潛藏,一盤散沙。
如果能傳于法門,將靈族聚集,壯大力量,就可以向世人堂堂正正地宣誓所在,不必藏于暗處!
而李彥接著道:“我欲尋一人,教他歷千山,經萬水,跨界域,來此處求取法門,永傳世間,是個天大的福緣,海深的善慶,誰肯去走一遭來?”
四輔一怔。
這路數挺熟悉…
對啊,當年它們的原身法寶下界,不就是因為某個人要求取真經,永傳東土么?
金剛張了張嘴,有心前往。
但相比起曾經的沖動,得傳妙法的它變得平心靜氣了許多,知道自己并非是上佳的引路者。
而玉凈飄然而出,素手行禮:“弟子愿尋傳法者!”
諸靈禮敬,就見這位輔御,玉面天生喜,朱唇一點紅,凈瓶甘露年年盛,斜插垂楊歲歲青,有萬稱萬應,千圣千靈之用,不禁心頭稱贊。
李彥亦頷首道:“你妙法有成,確可去得,但恐有相阻,我予你寶物,可護傳法。”
說罷伸手一招,身后參天巨木樹冠輕動,飛下一截樹枝,靈光閃爍,成了一根木杖,又伸向右腕,抽出三根金絲,環繞成箍。
眾靈看得視線發直。
此物更是眼熟啊!
莫不是接下來的言語是:“此寶喚做緊箍兒,雖是一樣三個,但用各不同,我有金緊禁咒語三篇,假若路上撞見神通廣大的妖魔,你須是勸他學好,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
不過李彥并沒有如此言語,只是將箍兒賜下:“你持此寶,靜待妙用。”
玉凈十分期待地接下,但想到四大部洲,茫茫人世,又請教道:“弟子此去,有甚言語吩咐?”
李彥道:“龍氣有損,天子失德,正是可用之機。”
“是!”
玉凈稽首,飄然出了圣境,先是看向西北方向,感受到了那邊的天裂地動,災禍連連,再看向北方,掐指一算,微微頷首。
入京師,擇傳法!
“請公公再去通報!”
“哎呦,胡部堂,萬歲爺煉丹,便是老祖宗都不敢驚擾啊,還是多候一候吧!”
胡宗憲等在殿外,聽著太監陰氣的聲音,努力控制住情緒,不讓眉毛皺起,露出明顯的焦慮之色。
關中大地震,災情化作一封封信報不斷傳入京師,時時刻刻都有大批大批的災民死去,陛下居然還沉浸于煉丹之中?
“妖道禍事!”
從小養成的忠君觀念,終究讓他不會直接責怪君父,而是轉而將怒火對準皇帝身邊的人。
自從天師居于武當,再未入京后,嘉靖身邊最受寵的道士,變為了出身正一派符箓三宗的龍虎山張玄慶、茅山藍道行和閣皂山葛雷。
這三位道士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但對于嘉靖,自然是言聽計從,凡事都順從上意。
相比起來,朝天宮和神樂觀倒是上書,勸諫陛下迎回天師,卻是石沉大海,只能回歸南方,聲勢又降了下去,重回昔日。
且不說大明道門勢力的興衰更替,胡宗憲苦候了足足三個時辰,終于在天色徹底黯下之際,呂芳出現在了面前:“胡部堂,萬歲爺喚你進去。”
胡宗憲輕輕點了點頭,跟隨著這位走入殿內,在一片丹氣中,到了一張紗幔前。
呂芳輕聲道:“萬歲爺,胡宗憲來了。”
胡宗憲在外面拜下,神情一板一眼,語氣里依舊是十足的尊崇:“臣叩見圣駕!”
里面傳來了嘉靖低沉的聲音:“三個時辰…等急了,進來吧!”
胡宗憲抿了抿嘴,回到紫禁城后,嘉靖依舊保留了在西苑的習慣,建造了一座精舍,修醮煉道。
這樣的地方,平時里除了特詔的道士,只有呂芳和陸炳能夠進去,因此他再度行禮,不愿入內:“臣謹奏,精舍乃陛下仙修之地,外臣不敢擅入!”
嘉靖低聲吩咐了一句,呂芳撩開了紗幔一線,輕聲道:“萬歲爺說了,這里平日里只有陸都督能入,是因為他顧全大局,一心為江山社稷,胡部堂亦是如此…他能進,你也能進,快些遵旨入內吧!”
這番話聽上去慈愛體恤,卻又蘊藏著玄機,胡宗憲無絲毫喜悅,站起身來,慢慢走了進去。
嘉靖盤腿坐在蒲團上,依舊是清修模樣,只是更老了些,也更瘦了些,那目光落了過來,竟帶著幾分陰冷:“戚繼光又勝了,你的眼光不錯,他是大將之才!”
胡宗憲立刻道:“戚繼光能得勝,上托天子洪福,下賴將士用命,與臣若有關聯,唯有一言,盡忠報國,是臣等的本分而已!”
“好一句本分!”
嘉靖緊盯著他:“公忠體國,實心用事,是你的長處!不結黨營私,更是你比嚴嵩父子強的地方!內閣有你,朕很放心…此來何事?”
胡宗憲知道,從入精舍開始,這位陛下就在堵自己的嘴,如果知情識趣,應該大事化了,將災情輕描淡寫地帶過,但他并不愿意那么做,沉聲道:“稟陛下,關中大震,空前絕后,恐波及數省,臣請賑災!”
嘉靖頓時沉默下去,鼻腔中隱隱哼了聲,殿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壓抑。
好一會兒后,這位九五之尊才開口道:“依你之意,當如何?”
胡宗憲沒有遲疑:“賑災為先,兵戈延后!”
嘉靖眼中徹底流露出一股壓抑不住的厭惡,開口評價:“忠直敢言,也是你比嚴嵩強的地方…”
當年處斬夏言,嚴嵩的步步挑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忠直的夏言,處處違逆于他,說些不中聽的勸諫之言。
年輕時的嘉靖,除了關乎到自己的親爹是誰,這種原則性的問題,其他政務方面,還是能聽得進忠言逆耳的,因此才有了早年的治世,一掃正德年間的疲敝。
可惜當了二十多年皇帝后,隨著人到中年,他越來越剛愎自用,聽不得半分違逆,此時胡宗憲明知故犯,讓嘉靖甚至生出了殺意。
但這位是殺不得的,至少現在還不能殺,否則反擊蒙古,一掃昔日羞恥的大局就將毀于一旦!
嘉靖忍了忍,突然眉頭一聳,冷冷地道:“天師于武當山,祈真武圣佑,護我大明國泰民安,為何還有如此災事?”
胡宗憲心頭一沉,萬萬沒想到這位天子會說出此等言語。
即便是千年之前,神道興盛之際,都有山洪地震,天降災禍,顯然此等事情是神仙也阻止不了的,如果僅靠天師就能國泰民安,五谷豐登,那還要六部百官作甚?
這位一心顧著自己的顏面,不思賑災救民,居然還想要推卸責任,甚至遷怒遠離的天師?
但偏偏對方是天子,胡宗憲只能緩緩道:“臣不知…”
嘉靖認為震懾有效,心情愉悅了些,淡淡地道:“別老跪著,起來吧!”
“臣謝恩!”
胡宗憲磕了個頭,兩手撐地站了起來,身子卻晃了晃,險些栽倒。
同樣是在外面站了三個時辰,當年他并沒有煩累,但此時只覺得疲憊,再加上年近半百,又不是沖鋒陷陣的武人,氣血不暢,自然站不穩。
嘉靖淡淡地道:“在殿外候了這么久,從午間到現在沒進過食,這是餓了…”
說著,對著呂芳吩咐:“扶他坐下,賜丹一枚!”
呂芳應道:“是。”
但隨著他伸出手去,胡宗憲已經直起了腰,頭雖然垂著,語氣卻極為堅定:“臣拜謝陛下圣恩,然不敢在精舍得御座!”
嘉靖目光閃了閃,笑道:“指揮千軍萬馬的人,那就站著,撐得住!”
呂芳趕忙收手。
跟嘉靖跟了幾十年,在這些細節上,他最是佩服主子,什么樣的人,都有不同的辦法駕馭,對于胡宗憲這種性格的臣子,這樣的一句嘉獎,足以打消之前的不滿,灌注進安慰與忠誠。
一切如其所料,胡宗憲再度站住,順從地接過丹藥,謝恩后服下,直到退出精舍,都再未提及關中大震。
嘉靖冷冷地揚了揚嘴角,親自批閱了幾本奏章,傳于內閣。
關中地震的嚴重性,他心知肚明,但且不說關中并非大明的賦稅重地,沒有江浙那般重要,就是重要,爆發的時機也很不對。
對于掃滅俺答汗部落,嘉靖已經等待了兩年多,絕不容許再拖延下去!
因此為了大局考慮,只能苦一苦百姓,關中賑災由內閣酌情考慮,相信呂本知道,該如何取舍。
以前遙控內閣司禮監,有一番心得,如今直接把持朝政,又有一番樂趣,嘉靖將一切擺弄妥當,眉頭舒展開來,準備打坐。
但就在這時,他的耳朵突然動了動,聽到一種奇怪的摩擦,臉色微變:“呂芳,那是什么聲?”
呂芳趕忙湊上前:“主子?”
“朕怎么聽到了…鎖鏈?”
嘉靖側耳傾聽片刻,什么都聽不到了,搖了搖頭,摒棄雜念,開始打坐。
漸漸的,他晉入“物我兩忘”的境地,輕輕打起了鼾。
呂芳默默地陪在身邊,提著精神,一刻都不敢懈怠。
但任由這老奴再是忠心,也想不到,夢中的嘉靖飄了起來,脖子上纏繞著黑沉的鎖鏈,跌跌撞撞地朝著下方行去,越走越遠,漸漸消失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