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師,此乃岱岳殿,東岳大帝在上,不可失禮!」
看著兩人一見面就劍拔弩張,藍道行臉色微沉,露出明顯的不悅。
這座東岳廟,乃是正一道在華北地區的最大宮觀,主祀東岳大帝而得名,一向是由天師龍虎宗和茅山上清宗輪流管理,故而才將陶隱邀請到這里。
當然陶世恩也是能來的,正一道內部分支雖有矛盾,卻還沒到撕破臉皮的程度,可如今對方的態度,就不留余地了,完全不給茅山面子。
「正是要讓茅山上下好好看看,跟我陶氏作對的下場!」
想到陶仲文的評價,自己將來還不見得能比過藍道行,陶世恩心頭羞惱,冷冷一笑:「藍道長不知,此人曾于南方作惡多端,壞我陶氏聲譽,貧道此來,正是要清理門戶,不得已下,卻是要失禮了!」
藍道行皺眉,正要說話,眼前光芒一現,頓時變了臉色,脫口而出:「天師寶珠?」
就見陶世恩五指張開,一粒圓坨坨,金燦燦的佛珠升起,光輝遍及殿宇。
別說藍道行低呼,陶隱的神情都凝重起來:「老賊直接把這看家的寶珠,給了這無能的兒子?」
他察覺到佛光的氣息,本以為對方又好心地給自己送寶了,沒想到是那傳說中能消除業孽的天師寶珠。
此物可是陶仲文的招牌寶貝,陶隱之前走訪正一各派,也能明顯地感到,道門內部承認其為天師,除嘉靖的寵幸外,這件寶器至關重要。
「和百鬼夜行圖內的《涅槃經》氣息相似,絕對是佛門之寶!」
陶隱本就有探查情報的目的,故意道:「沒想到堂堂道門天師,用的卻是佛修之寶,倒是奇了!」
陶世恩道:「老君過關,化胡為佛,佛門本就是我道教所化,有何不能運用的?」
西游世界確實采取化胡說的設定,金剛琢就是老君出關時的防身之寶,陶隱扯皮了幾句,籠于袖中的手猛然捏緊,頓時強硬起來:「我倒要見識見識,你如何在大庭廣眾之下,用天師寶珠害我!」
「兩位稍安勿躁…」
藍道行聞言,舉步攔在陶隱面前,還想做一下和事佬。
陶世恩的眼中已經露出兇光:「胡言亂語,天師寶珠豈會是害人之物?是我看你劫欲纏身,不知悔悟,才要給你一條迷途知返之路…光明無量,清消業障,祭!」
說動手就動手。
法咒一起,光芒大盛。
最先受到影響的,居然是站在陶隱身前的藍道行。
「唔!」
在那撲面而來的無量光明中,他只覺得內心深處的每一絲惡念,都被照得纖毫畢現,然后最為執著的那一絲,瘋狂放大。
「有朝一日,貧道若能取代陶仲文,成為道門天師,該有多好!」
這份執念瞬間膨脹,就像是一點漆黑的墨汁,浸染到清澈的水中,不僅污濁了整處水源,還從中誕生了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物。
「不好…是欲劫!」
藍道行面色劇變,趕忙運用玄功壓制,卻發現在欲劫的帶動下,自己的每一個念頭里,都開始充斥出難以言說的欲望。
對師門鎮山之寶的欲,對美酒佳肴的欲,對后宮女子的欲…
貪心、渴望、、懷念、嗜好…
這些原本只是一念而起,一念而沒,毋須刻意壓制,就能消失的念頭,此時個個膨脹壯大,沖擊心靈。
藍道行面色慘變。
九劫不似三災,渡不過去就是身死道消,九劫往往不會直接致命,卻會讓修行者生不如死。
藍道行記得,茅山的一位師叔遭了欲劫后,至今還被鎖鏈 捆縛在后山禁地,時不時發出凄厲的叫聲…
而但凡大門大派的禁地之處,多有遭了九劫后,再也無法正常生活的同門,即便是那些癥狀輕微的,修行之路也將中斷,再也沒有了得道成仙,與天地同壽的機會。
「不!不!!」
正當藍道行發出無聲的吼聲時,無量的光輝倏然消散。
不可思議的是,那些張牙舞爪的欲望怪物,連帶著光輝一并消失不見。
藍道行更是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輕松,曾經壓制的執念經此一來,反倒放下許多,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
但看向陶世恩,尤其是看向此人手中的天師寶珠時,又露出濃濃的忌憚:「這法器太厲害了!」
「如何?」
陶世恩眼神高傲,下巴抬起,那副神態完美地詮釋了什么叫趾高氣昂。
換成以前,藍道行的競爭對象是陶仲文,根本看不上這個所謂的小天師,可經歷了剛剛的風波,也只能選擇避開視線,退到一旁。
陶世恩哈哈一笑,心中暢快至極:「父親這些年,也幫道門各派免了不少業障災劫,卻得不到感激,早該如此作為,恩威并施!」
他不太明白,天師寶珠既能消退劫數,又能助長劫數,如此奇效,為何陶仲文不早早用之?
想來還是太保守,直到現在地位受到動搖,才讓這些左右搖擺之人好好看看,天師陶氏的真正實力!
當然,藍道行只是小試牛刀,讓符箓三宗知曉厲害,真正對付的還是陶隱。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居然投靠死敵,與我陶氏處處作對,還搶了我心愛的鶴兒…自尋死路,就別怪我替父親清理門戶!」
若不是藍道行還在旁邊,陶世恩真想一聲大吼,將憋在心中許久的奪愛之恨抒發出來,可惜辦不到,只能將天師寶珠的助劫之力激發到極致,普照殿宇,沖刷過去。
相比起藍道行是欲劫,陶隱無疑是惡劫居多。
他心中對于陶仲文的痛恨,成為耿耿于懷的執念,這個執念不消除,隨著修為的提升,劫數遲早也會到來。
而天師寶珠則是將這個過程大幅度縮短,現在一旦惡劫爆發,陶隱甚至會淪為殺人狂魔,不分青紅皂白地殺害無辜。
陶世恩已經想好了臺詞:「未想到業障如此之深,連寶珠都壓制不下,此乃大明京師,天子腳下,絕不容你胡作非為!惡賊,我今日斬你,你可有話說?」
多么解氣的終結語!
并且扣上一頂在京師之中胡作非為的帽子,也能牽扯到李時珍身上。
身為一名剛剛被敕封為真人的道醫,卻連身邊的人都約束不住,對于威望自是無與倫比的打擊!
「想拿我陶氏一族的銀子去修府邸?白日做…」
「怎么可能?」
然而緊接著,陶世恩話到一半,期待的猙獰,換成了不可思議之色。
因為沐浴在天師寶珠的光輝下,陶隱并沒有預料中的劫數爆發,反倒淡定地立在原地,臉上帶著似笑非笑之色,淡淡地道:「就這?」
陶世恩的神情陡然凝固:「你…你怎么會毫無影響?」
藍道行也覺得奇怪,他至今所見的所有師門長輩,只要修行到了,就沒有不中劫數的,世間執念,總有一種適合。
而他以前就聽說過天師寶珠的妙用,今日方知這寶珠居然還能激化劫數,心頭已是忌憚到了極致,雖然不明白陶隱如何能不受影響,但也暗暗叫好,恨不得陶世恩狠狠吃癟。
陶隱的回答則繼續諷刺十足:「看來我并無劫數臨頭的兇險,恰恰相反,還要多謝小天師讓我有此難得的感悟了!」
「啊——!!」
陶世恩氣得是怒發沖冠,七竅生煙,伴隨著狂吼,一道厲芒從袖中探出,居然仗劍而出,直刺過去。
藍道行動容,他確實被天師寶珠震住,但也不容許如此作為,立刻出聲:「小天師冷靜!」
「你敢阻攔試試?」
陶世恩面容扭曲,沖著藍道行狂吼一聲,那猙獰兇惡之態,令這位茅山道人都是一驚,然后就見那厲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唰的一下刺入陶隱的胸膛。
眼見對方避都不避,陶世恩哈哈大笑:「你終于死在我的手中了!」
鮮血從胸膛濺出,陶隱的表情上卻沒有太大變化,依舊是瀟灑的兩個字:「就這?」
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陶世恩愣住了。
藍道行也愣住了。
這嘴也太硬了…
但旋即他眉頭一揚,隱隱有些猜測,故意贊嘆道:「好骨氣!」
「該死的!該死的!」
陶世恩將劍抽出,感受不到半分大仇得報的快感,仇恨的視線盯在陶隱的尸體上,恨不得將之碎尸萬段。
可他也清楚,這樣的行為,已經闖下了不小的禍事。
用天師寶珠,令陶隱劫數爆發,不僅可以威懾正一派內的道人,使得他們重新團結在陶仲文身邊,對于凡俗還能宣稱,陶隱是自己遭了劫數,天師寶珠本想救他,卻未成功。
為了證明這點,陶世恩還準備引導惡劫爆發下的陶隱沖入大街,多傷一些北京城的平民百姓,然后再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之擊殺。
但現在于東岳廟內痛下殺手,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是陶仲文,也不能隨便殺人,自己沖動之下殺了陶隱,無論是衙門,還是錦衣衛,都要來拿人的…
「不行!不行!」
眼見殿內并無旁人,陶世恩驚懼不已,又急中生智,探手抓向尸體:「此人本就是我陶家之人,今日被我實行家法,清理門戶,我要帶他回去向父親復命!」
藍道行豈會放過這么好的拿捏機會,拂塵一揚,將他的手震開:「這位是李真人的親隨,更有將之當成傳人培養之意,如今遇害,貧道必須給李真人一個交代!」
陶世恩受阻,面容頓時猙獰起來,天師寶珠再度懸于掌心:「藍道行,你可想清楚了!」
藍道行心頭緊張,面上卻不亢不卑,他能被選出來去嘉靖面前爭寵,也非易于之輩:「小天師莫要威脅,貧道若是怕了,那遲早懼劫當頭,你若是有膽量再殺一位朝廷敕封的高士,盡管動手吧!」
「好!好!你去向李時珍邀功吧,不過他的人死在你面前,你以為能討得好?」
陶世恩確實不敢動手,胸膛劇烈起伏,丟下一句狠話,憤然拂袖,轉身離去。
「幸好陶仲文后繼無人,這小天師根本不足以獨當一面…」
藍道行搖了搖頭,但想到天師寶珠的厲害,神情又鄭重起來,然后來到陶隱的尸體面前,拂塵一揚。
那鮮血蔓延,死氣橫生的尸體,陡然一震蕩漾,化作煙氣散開。
最終留在地面的,僅僅是一道法力失了大半的符箓。
「果然如此!」
藍道行撿起符箓,嘴角微揚:「各出手段,隔空斗法,李時珍和陶仲文,當真是各有手段啊!」
真正的陶隱,確實早就溜了。
眼見陶世恩取出寶貝時,陶隱當機立斷,使用了本來準備應付陶仲文襲擊的分身化形符,真身沒入地下。
這不是他的能耐,而是一位矮矮胖胖的老頭兒出現 接應:「老夫是北京土地神,奉尊上之命暗中看護,請隨老夫來!」
陶隱渾身放松,任由土地神帶著他在地下穿梭,很快遠離東岳廟的范圍,告別土地神后,到了京郊架起風來,朝著天空的神樂寶船飛去,匯報這件大事。
陶世恩自是不知,那位遺言為「就這」的大仇人,半點事情都沒有,回到陶仲文的閉關之地,看著那緊閉的石門,顫聲道:「父…父親…孩兒有負重托…闖下大禍了!」
片刻之后,陶仲文的聲音從中傳出,帶著濃濃的詫異:「那孽子擋住了寶珠之威?」
陶世恩將東岳廟內的事情講述了一遍,低聲道:「若不是那藍道行阻止,孩兒已經將陶隱的尸體帶了回來,現在李時珍知道,怕是要發難了,陸炳本就虎視眈眈,更是不會放過孩兒…都是孩兒無能,辦錯了事情,還望父親搭救!」
說罷,他重重叩首,眼中滿是懼怕驚惶之色。
室內安靜片刻,陶仲文平穩的聲音傳出:「不必擔心錦衣衛來拿人,你應是中計了,陶隱沒死。」
陶世恩愣住:「怎么會沒死?孩兒親手殺得他啊!」
陶仲文道:「世上多有偽裝化形之法,你不曾見識過,才會被蒙蔽…」
「那孽子心懷仇怨,法珠絕不可能毫無影響,何況妖類精血相連,一旦陶隱身死,那蛇妖必定以最快速度趕到,找你復仇…」
「現在一片風平浪靜,恰恰說明孽子沒死,那東岳廟內的尸體就不是他,怕是使了個障眼法,真身偷偷遁走了。」
陶世恩怔了怔,勃然大怒:「我又被耍了…又被耍了…啊啊啊,我要將他碎尸萬段!!」
眼見這位虎立而起,揮著佩劍狂舞,石門開啟,一個玉瓶飛了出來:「里面有一粒冰心丹,服下它。」
陶世恩接過玉瓶,微微一怔:「這是父親煉的丹?」
身為繼承人,他當然清楚,煉丹術可是陶仲文的短板。
紅鉛丸那樣的丹藥,終究是給凡人服用的,難以糊弄道門內行,何況陶仲文若是丹法高超,也不至于傳授給陛下后,煉出的丹藥那般一言難盡…
陶仲文有些不悅:「當然是我所煉,你打開便知好壞!」
陶世恩遲疑著打開玉瓶,一股清新的味道頓時撲面而來,明顯是上品丹藥。
這位小天師通體一震,眼眶紅潤了。
連身為天師的父親,都在默默提升自己,等待一鳴驚人的機會,自己還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他立刻服下丹藥,盤膝在地,運功周天,眉宇間的戾氣緩緩散去,恢復冷靜:「多謝父親賜丹!」
陶仲文淡淡地道:「那孽子便是逃過了這次的殺劫,也該知道厲害,若李時珍能知難而退,就由得他們去,我亦不會趕盡殺絕…」
「若是他們還不知好歹,那你也不必留手,盡管讓他們遭劫便是,陛下不會對一個失敗者記掛多久,保住天師之位才是最重要的,毋須瞻前顧后!」
陶世恩露出堅定之色,重重點頭:「是!」
這位小天師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一刻鐘后,另一道身影來到室外拜下,正是從未外出過的嫡傳弟子,典真嗣。
石門開啟,又一個渾金匣子飛到面前,陶仲文吩咐道:「這些冥票一日燒一張,嚴格執行九幽之法,削減陸炳壽數,不要讓我失望!」
典真嗣將匣子打開,一股撲面的寒氣涌了出來,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以一種疑惑的語氣道:「這不是交給師兄做的么?」
陶仲文淡淡地道:「他要執掌天師寶珠,與李時珍一方斗法,暫時沒有精力顧及這件事了。」
典真嗣依舊沒有應下,很 不情愿地道:「那不能換個人么?師父,我不想與地府那些鬼差打交道,挺嚇人的…」
陶仲文聲音溫和起來:「你的法力最是精純,可擔重任,將來這個家,就要交給你了!」
典真嗣精神一振,露出激動之色,又有種理所當然的表情,這才收下渾金匣子,拜了一拜:「請師父放心,孩兒一定不辱使命!」
聽著這位離去的聲音,室內羽衣星冠的老道士閉著眼睛,表情一片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