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骸骨上空。在一覽無遺的藍天里,一道常人不可見的清輝,接天連地,正如明月被太陽的光輝所遮蔽,將一個空間也悄然隱藏起來。里面有僧有巫,有陰陽師有神官,足足上百人,雖然海拔偏低,但每一位的氣度都是不俗,那養尊處優的派頭,顯然在倭國地位非同小可。而為首的是一位巫女,白衣白袴,肌襦袢,腳穿草鞋,長長的頭發用檀紙包上,眉宇間帶著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凜然威嚴。晴明神社主祭祀安倍有修,位于女子后方右側,緩緩開口:“真經津媛命!有敵來襲!”巫女的視線,落在龐大的龍王骸骨上。在她的視線里,那具被勾死人團團圍住,鎖鏈拉拽的龍骨內部,正有一股強大堅韌的力量,在不屈不撓地抵抗著,正是謀劃百年的目標:“東海龍王之魂,終要歸屬天照神輝之下!”直到聽了安倍有修之言,巫女的目光一轉,看向乘風破浪的寶船:“神樂寶船已經被八遲鏡大人馴化,不是敵人,神樂觀和朝天宮的道士沒有出現,就是它的功勞。”安倍有修盯著船頭那道出塵的身影:“天狗示警,這個人,威脅很大!”巫女目光閃爍,緩緩地道:“他就是道醫李時珍,杭州土地神是此人醫治,這一次明軍和修行者會大舉出海,也是由此人而起。”安倍有修顯然對于中土的文化極為了解:“道醫?是將道教與醫家所學,結合在一起的流派?”巫女道:“中土的凡俗道醫,沒有出過這等厲害的人物,出眾的不是道醫,而是這個人,必要時,請枯葉大師降服此等外道。”位于后方左側的,是一位身材瘦小,面色枯黃的老僧,正是高野山法力僧之首枯葉大師,聞言雙手合十,低頌佛號:“我佛慈悲,遍照金剛!”巫女的語氣始終平澹,眼神中竟沒有流露出一絲的情緒,直到最后一刻,語調才微微上揚:“以龍王之魂為重,積蓄力量,不可妄動!”眾人應命:“嗨伊!”日本有著名的巫女文化,巫女的始祖神叫菊理媛命,是掌管結緣、連接生者與死者、雨水之神,她所傳下的巫女,成為了后世調解人與神關系的存在。有相當一段長的時間,女性統治者都要借助巫女的形式,將自身變為神明與人類溝通的橋梁,世俗界也出現了女天皇、齋王的存在,而“媛命”之稱,更是早早成為了神道教神女和皇室嫡女的專用稱呼。神道教是日本的國教,皇室則被認為是日照大神的子孫,擁有神的血統,才能配得上這個高貴的稱呼。現在這位真經津媛命,不僅是神道教的神女,更是當今后奈良天皇的嫡女,她的父親雖然窮困潦倒,只能靠賣天皇的親筆字度日,但這位公主作為神女與皇女的雙重身份,卻是風光無限。修行界兩大最強勢力,高野山和晴明神社都拱衛左右,一面古樸的圓鏡虛影,還在其頭頂徐徐旋動,構成了這個隱蔽的空間。這就是鎮國三神器中的八遲鏡。安倍有修、枯葉大師等人,對于真經津媛命如此尊敬,毫不遲疑地接受命令,更多的還是因為這件鎮國神器,身后的陰陽師法力僧眼神里,更是流露出發自內心的崇敬。至于忍者,是完全沒有資格跟這些站在一起的,只是匍匐在最外側,眼神里帶著無比的狂熱之色,為了這份能跟神器大人同處一地的榮耀,隨時準備玉碎。“是他!是他!就是他奪走了百鬼夜行圖!”相比起八遲鏡空間的倭國修行界高層,下方真正與正一道交鋒的安倍撤尖叫聲起,指著飛速逼近的神樂寶船厲喝。此言一出,眾多陰陽師和法力僧不進反退,結成一陣,如臨大敵。陶世恩則帶著玉璣子、元鼎子等一眾道士,來到另一邊,臉色陰晴不定地看著來者,同樣頗有敵意。眼見式神退走,陶隱不去追,因為那道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去爭取正一道的出手,這個時候要團結一切力量。”“明白!”陶隱心領神會,把陶氏排斥在外,正一道其他流派還是可以爭取的,靈鶴朝陶世恩身邊飛去,扎心地在他身邊落下。陶世恩沒敵意了,開始喘粗氣。說時遲那時快,龐大的神樂寶船來到了明軍陣營里,一道身影翩然落下,踏上一葉扁舟,朝著兩軍交戰之處飛馳過去。“先生!”胡宗憲先是大喜,身后跟著徐渭、馬寧遠,還有以朱四為首的錦衣衛,但發現這位單槍匹馬,目標似乎不是與他們會合,而是直指汪直的大船,不禁變色:“先生要做什么?”“單刀赴會?”汪直同時發現了這道格格不入,卻又好似凌駕全場的醒目身影,立刻從船頭退開,親衛端著鳥銃,將他保護在中央,命令向著四方傳達:“攔住他!”“射!”面對前方洶涌而至的炮火,李彥屹立不動,一粒寶珠環繞全身,上下飛舞,無論是強弓的箭失,還是鳥銃的圓鉛彈,都被間不容發地彈開。“吾是有護身之用的!”這是如意寶珠自告奮勇的決定,同樣涌起奮發圖強的念頭,要恢復以前被捧在手心的地位,而不是一直被拿來擋子彈。有了此寶防御,李彥抬起右手,手腕上的金絲也飛了出去,倏忽來去,將所過之處的一隊隊明軍救下,對于敵軍也沒有痛下殺手,打落入海中了事。說時遲那時快,交戰雙方只覺得眼前一花,就有輕舟已過萬重山,李彥直入敵軍中陣,衣袖一展,飄然踏足于汪直的船頭。“砰砰——!”在一輪槍火落空后,甲板上嚴陣以待的親衛徹底變了臉色,汪直動容之余,倒是有些風度,沉聲道:“扁舟匹馬,一騎當千,如入無人之境,敢問閣下高姓大名?”李彥道:“李時珍。”汪直瞇起眼睛:“沒想到聲名赫赫的李神醫,也是修行之士,不過李神醫便是刺殺了本船主,也休想挽回明軍的敗勢,各部更會為本船主報仇雪恨!”李彥澹澹地道:“閣下號五峰船主,覓利商海,賣貨浙福,如今賊船大小千余,犯邊搶掠,聲勢煊赫,確實不假,但皆為利往,散之亦快,若說死去后還有多少部眾報仇,未免有些自作多情。”汪直抿了抿嘴,手握住腰刀:“那就試試!”李彥道:“不必緊張,我此來并非為了取你性命,倭人作法,為的是交戰中獲得大量死亡的尸體,相信這點你也能看出,現在罷戰,還來得及。”汪直并不松口:“醫者仁心,佩服佩服…但很可惜,這仗打起來,只有分出勝敗,本船主若是貿然喊停,豈不是盡失人心?”李彥道:“那就要看閣下到底要什么了,商人精打細算,以和為貴,你也清楚,如今雖有家業,卻終究無法與朝廷相比,求的無非是以戰逼和。”如果來者是李天寵乃至胡宗憲,汪直都不會承認,但面對這位,他張了張嘴,竟是不敢否認,以一種故作輕松的語氣道:“明軍雖力弱,但補充起來,終究有東南五省人口為兵源,本船主再是狂妄,也沒準備拼死敵對,只愿朝廷廣開海禁,以通貿易!”李彥道:“所以你準備效彷蒙古俺答汗?你以為朝廷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汪直怔了怔,神情首度變了。他終究有地域局限性,在東南稱王稱霸,卻是忘了去年的北方,俺答汗攻破長城,在北京城下耀武揚威,最終迫使大明開了貢市,可謂奇恥大辱。經歷了一次羞辱,如果再對東南方的倭寇屈服,那朝廷真就顏面盡失了,所以無論是這次為了神道復蘇,還是歷史上的先南后北,對于倭寇的打擊力度都會不遺余力。從某種意義上,俺答汗堵死了半寇半商的汪直,期待的和談之路。這位五峰船主的臉色,自然慘變。歷史上的汪直,上了一篇《自明疏》,再加上了日本的加工與美化,將明廷完全變成了反派,對沿海地區燒殺搶掠,造下無數殺孽的倭寇頭領,反倒搖身一變,成了東南的保護神,“與人同利,為國捍邊”“死吾一人,恐苦兩浙百姓”,顛倒黑白,無恥至極。但有一點倒是沒錯,汪直事件里,大明朝廷確實很不光彩,這個宋徽王最后的下場,是被胡宗憲勸降,以為官府服軟,會允許他光明正大地立足,結果明廷出爾反爾,失信于人,將汪直處死。這種手段很上不了臺面,但除去汪直,確實讓倭寇群龍無首,淪為了各自作戰的流寇,為后來戚家軍徹底平復倭患打下了基礎。不然如汪直這種領袖壯大,在海外群島扎下根基,開辟較為穩固的政權,將各大倭寇收攏麾下,那就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威脅了。講白了,此人像是低配版本的宋江,梁山泊招安之前,也是把童貫和高求殺得屁滾尿流,彰顯出自己的地位,但汪直更無底線,宋江絕不會與遼人合作,他能毫無負擔地與倭人聯合,還敢立國開政權,可真要朝廷許以招安,又會屁顛顛地去領官職。現在李彥寥寥數語之間,讓汪直意識到,就算自己此戰大勝,接下來朝廷依舊不會服軟,而是會大戰到底,不禁涌起一股絕望來,咬牙切齒地道:“既如此,本船主更不該罷手休戰!”李彥道:“你現在唯一的機會,就在于只是走私海商,還不是倭寇之首,以戰逼和是別想了,戴罪立功說不定朝廷還會網開一面,何去何從,自己選吧!”汪直沉默少許后,緩緩地道:“李神醫聲名鵲起,又有驚世之能,不久后必定入京面圣,如果李神醫能在萬歲爺面前,為本人美言一二,促成招安之事,我立刻下令停手,并將俘虜全部歸還,如何?”李彥看了看他:“我可承諾,不說你的壞話。”左右親衛頓時怒目而視,汪直先是變了神色,但仔細想了想,又笑了起來:“有道理,此次你我相見,李神醫能不說壞話,已是給了機會…好!本船主在此起事,是盼著大伙兒都能爭一份前程,一味的廝殺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停火!”命令傳達,位于中后方的汪直軍很快停戰,前線卻絞殺在一塊,直到李彥單手一揮。密密麻麻的魚蝦躍起,仿佛一座座拱橋,將犬牙交錯,拼死廝殺的兩軍,徹底分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