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宮。
飛霞中,老道士正在閉目冥想,羅萬象緩步來到身后靜立。
半晌后,這位老道士睜開眼睛,就見日輪初升,從遠處的紫金山躍起,將山川大地涂抹出一片奇麗壯觀的色澤。
他張口一吸,一股清晰可見的湍流,引導著這股日月交替的天地元力,吞入腹中,化為神元。
羅萬象看得欽佩不已,師父雖不執掌世俗的朝天宮,但若論道行深厚,門內卻是無人能及。
可惜如今東勝神洲消隱,否則是能去那神仙聚集之處,訪仙會友,有機會成為仙家座上賓客的。
老道士修煉完畢,開口道:“萬象,你匆匆來此,所為何事?”
羅萬象道:“稟告師父,是陶道人的案情有了進展。”
陶道人之死,朝天宮也有關注,畢竟關系到如今執道門魁首的陶仲文,老道士擺出聆聽之色。
羅萬象將昨夜李彥對他分析得情況,詳細講述一遍,末了道:“徒兒剛剛從淇國公處,取了一粒‘回元丹,,交予了李神醫,經他檢測后,此丹所用材料,真的與妖類血肉有關!”
想到在李彥的操作下,本來氣息就有些古怪的丹藥,暴露出廬山真面目,一塊扭曲的血肉被分離出來,至今還在頑強蠕動著,羅萬象就想吐。
回元丹,居然是這么個元氣回歸的方法,抽取妖肉的生機,來彌補人體的力,他實在接受不了。
老道士神情沉凝,嘆了口氣:“多事之秋啊!”
羅萬象低聲道:“師父,徒兒有一事不明,這陶道人的母親若當真是妖類,陶氏又豈會容許他出生?還大模大樣地養在外面?”
道門魁首的族內,居然有人與妖類私通,還生下一子,這等丑聞足以激起公憤,尤其是如今鄉野之地,多見妖魔害人,這可不僅僅是門風正不正的問題,是整個族類的立場。
老道士道袍輕輕一拂,無形的漣漪蕩漾,將內外徹底隔絕,聲音沉冷下去:“你本就不該對陶氏抱有多大希望,如今世道沉淪,妖邪橫行,他們與妖類暗通款曲,并不奇怪.”
朝天宮這類正統的皇家道觀,對于陶仲文這種靠著“二龍不相見”“紅鉛丸”上位的寵臣,其實很看不順眼,相比起來,陶仲文的前任邵元節更得認可,畢竟是龍虎山上清宮正一道士,不弄那些諂媚手段。
不過現在陶仲文確實勢大,深受君王寵信,老道士又道:“除了‘回元丹,外,可有其他實證?”
羅萬象沉聲道:“暫時沒有。”
老道士微微搖頭:“那就不夠.單憑他拿妖物煉丹的行為,與陶氏是根本挨不上邊的,你至今所言,也僅僅是推測妄斷.”
羅萬象目光凌厲起來:“但陶道人的尸體還在被錦衣衛看管,上吊并無穢物排出,尸體至今不腐不臭,顯然是因為身懷一半妖類血脈,才與常人大為不同,這也是證據!”
老道士道:“陶氏一族擅長神禁之法,足以掩蓋妖氣,除非剖尸,否則單憑這些,完全可以用吞服丹藥解釋”
羅萬象知道解剖尸體實在是下下之策,依舊不放棄:“根據李神醫推測,陶道人并沒有死,如果他又突然活了過來,并且以妖類身份行走于世間,是否能成為陶氏勾結妖類的鐵證?”
“神醫李時珍”
老道士近來對于這個名字,都有種如雷貫耳的感覺,從之前的首級交換風波,到此時的半人半妖作亂,都少不了其關鍵的影響力,聞言鄭重起來:“這位李神醫具體是怎么說的?”
羅萬象道:“李神醫有言,陶道人身體內應該是有兩個‘我,,可能是一體雙魂,也可能是兩族混血后的奇特狀態。”
“此案之中,對應人性的‘陶道人,死了,對應妖性的‘陶道人,開始竊奪 身體,等到他大功告成,自然會‘活,過來.”
“以一個妖的身份!”
老道士沉吟片刻,袖口張開,一道光輝飛了出來:“既如此,你去做一個見證,帶上此物防身!”
羅萬象接過,稽首行禮:“多謝師父賜寶!”
“你說我們看著這尸體,還要多久?”
“誰知道呢?干守著唄.”
“還說此案的關鍵在尸體,呵,這么多天下來了,屁事都沒有!”
“沒辦法,將人逼死了,總要推脫一下.不過那李大夫確實利害,明明是學醫的,卻能在斷案上說的頭頭是道,連七爺當時都被其唬住了,只是可憐了我們這些人,白白做事!”
錦衣衛指揮所內,兩個錦衣衛百無聊賴地站在停尸房前,低聲閑聊。
此處原本沒有專門的停尸地,錦衣衛可不是溫情的地方,一般尸體都是直接丟出去喂狗的,這回算是特例了,不僅將陶道人的尸體妥善安置,還安排了人手換崗,確保十二個時辰都有看管。
誰都不希望無故加班,何況還是看守一具尸體,自然免不了有怨言。
只是錦衣衛抱怨之際,并沒有發現,屋內蓋著尸體的白布,突然有了輕輕的起伏,好似一個活人在下面呼吸。
很快起伏消失,白布又平靜地蓋住,只是那具尸體,已經緩緩地睜開眼睛。
他的瞳孔微微旋轉,最后變成豎起的詭異模樣,又尖又細,蕩漾出一股奇異的光澤,口中發出一道輕微的叫聲:“嘶!”
“什么聲音?”“像是蛇”
跟隨朱七南下的錦衣衛,都是有本事的干吏,武功不俗,即便在說話時,也耳聽八方,兩人頓時目光一對:“你也聽到了?”
“那就不是錯覺?在里面!”
兩人立刻握住腰間的繡春刀,嚴陣以待,進了停尸房,目光在四周巡視起來。
首先防備的是偷入此地的賊人,無論是要毀尸,還是要盜尸,都不能讓賊子得逞。
但很快,他們搜尋了一圈,發現找不到任何外來者入侵的跡象,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中間的停尸臺上。
“不會吧”
白布揭開。
一具尸體出現在面前,陶道人雙目緊閉,四肢僵硬,身體冰涼,脖子處的勒痕清晰可見。
無論怎么看,這個人都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呼我們別自己嚇自己了!”
白布重新蓋上,兩名錦衣衛對視一眼,還是偏向于有賊人接近:“要不要現在就通報上去?”
此時通報的話,有一個人必須離開,沒了照應,就可能被敵人趁虛而入,但如果不通報,又可能讓賊人大模大樣地離開 “七爺讓我們看管好尸體,一切以此為重,守在這里!”
兩個錦衣衛考慮再三,有鑒于錦衣衛內的家法,終究不敢造次,商量后守在了屋內。
“該死的,這些錦衣衛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布下的陶道人,再度睜開眼睛,豎起的瞳孔中,泛出兇殘暴虐之色。
三日之前,他就蘇醒過來了,卻一直躺到現在。
一方面是全面掌握這具熟悉而陌生的身體,都需要時間,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外面的監視,令他難以接受。
在本來的計劃中,此時的陶道人即便沒有下葬,也該放在靈堂的棺槨中,南京城內又無親屬,處于一種無人看管的狀態。
不料外面不僅有著嚴密的看守,甚至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剛剛故意發出聲音,居然也沒能將錦衣衛調離開來.
“既如此,爺爺我今日就要享用血食了!”
這極大地打亂了接下來的行 動,陶道人心頭一股暴虐之氣完全壓制不住,再也顧不上其他,突然起身。
兩個錦衣衛并沒有失去警惕,但當剛剛檢查確定死亡的尸體,蓋著白布猛然坐起時,也驚得頭皮發麻,魂飛魄散,動作慢了大半拍,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尖利的爪子在瞳孔中不斷放大。
“錚!”
所幸就在這時,閃電般的刀芒閃入,朱七撲了進來,凌空一刀,正中利爪。
金鐵交擊般的聲響暴起,陶道人胳膊一甩,朱七頓時感覺到一股磅礴大力涌了過來,整個人被震飛出去,沉聲道:“你果然是妖?”
這句話讓陶道人的心瞬間沉下,嘶吼一聲,白布撕開,起死回生的他徹底現身,不再糾纏,迅速往外奔逃出去。
他雙腿邁出,大步流星地沖鋒,很快到了東園門口,臉色又變了。
因為一大批人早早等在此處。
“李時珍!”
陶道人看到為首之人,咬牙切齒,嘶吼不已。
為首的正是李彥,同時以朱七為首的錦衣衛,以楊金水為首的東廠探子,還有以徐鵬舉為首的南京勛貴齊齊到場。
“活了!真活了!”
此時最為激動的,還要屬尚且不知道真相的勛貴們。
是換一具健康的身體好呢?還是直接起死回生好呢?
南京城內當真是人才匯聚,感覺要被幸福砸暈了.
“小心!!”
正想著呢,就見那“死而復生”的陶道人攸然間朝著這里狂奔,身體柔弱無骨地一扭,避開錦衣衛和東廠的合擊,嘴巴瘋狂咧開,足足張大到半張臉,將為首的徐鵬舉腦袋一口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