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天色亮起,方臘從營帳內走出,本來想要洗漱用膳,但看著遠處城池的輪廓,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
美好的一天從看到襄陽城的那一刻就結束了。
襄陽難攻,也算是天下聞名了,可但凡軍事重鎮都不太好拿下,卻又會數度易手,所以具體難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言過其實,不帶兵來打一打,還真沒那實際體會。
現在有了。
方臘已經領軍來此七天,這七天他是怎么過的,城內的燕軍知道么?
他們不知道,他們只是在城墻上指指點點,感嘆怪不得宋軍喜歡守城,這種仗打起來真的爽。
歷史上蒙古大軍圍襄陽圍了足足六年,期間甚至花了五年時間,訓練出七萬蒙古水軍,打造了五千多艘戰船,徹底封鎖了漢江。
這是最終迫使襄陽投降的關鍵,否則只要糧草通過水路源源不斷地運入城中,襄陽能跟蒙古耗六十年。
當然正如之前所說,此時的襄陽不是南宋末年的襄陽,沒經過多重防護加固,護城河的寬度也沒有擴充到平均六十丈,只有一半左右,方臘就領軍殺到了。
但問題是,方臘的軍隊也遠遠比不了蒙古大軍,蒙古軍背后是一個龐大的帝國,近乎是舉全國之力攻一座城池,攻了六年,方臘這甚至不是舉荊湖之力,因為石寶還領兵進擊宋軍,生怕對方趁機殺入荊湖,以攻為守。
在這樣的對比下,方臘的軍隊至今連一次進攻都沒有,只在調集工匠,打造攻城器械,然后將大纛高高豎起,迎風招展,生怕城墻上的人看不見,扎營時也故意留下些破綻,給對方夜間襲營的可能。
身為起義軍的頭領,以身做餌,這樣的戰術很大膽,也很正確。
這可是逐鹿天下,燕王又重視他,消滅他這樣的對手,獲得的功勛足以封爵,有幾個將領能忍得住如此誘惑?
再加上燕軍戰績彪悍,至今還沒有遭遇過慘敗,上下一定信心十足,主動出城來戰,并不稀奇。
方臘原本預計,對方第一日或許就會趁著自己的軍隊行軍至此,難掩疲憊,燕軍則養精蓄銳,直接出城來戰。
結果對方巋然不動。
那第二日,第三日,方臘大軍安營扎寨,役夫不足,讓士兵代替,看上去一片亂糟糟。
對方依舊視若無睹。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方臘特意分兵,往四周山間而去,砍伐樹木,由于襄陽地勢極高,在守軍的視線里開始大肆制造攻城器械。
對方干脆理都不理。
現在第七天了。
“每天所耗的糧草啊…”
方臘算了算軍需,心頭滴血。
他扎根荊湖,結交商賈,穩定商路,從中抽稅,再收編廂軍,訓練整備,剿滅盜匪,保境安民。
種種善政,以致軍勢強盛,糧草充足,所以有底氣與宋軍對峙、反撲乃至擊敗對方,證明自身,引得南方有識之士來投,壯大勢力,形成良性循環。
但正如一個國家,輕徭薄賦,與民休戚,整整兩代人,接下來就能被一代人敗得干干凈凈,花費永遠比起儲備要快,而且快很多。
自從鄂州之戰開打以來,糧草耗損就極為劇烈,不過方臘完全撐得住,并且甘之如飴。
因為這種戰斗是看得見好處的,作為起義軍,抵抗官兵的攻勢越久,自身的威望越高。
一旦官兵退卻,那方臘的軍隊也能效彷燕云收河北山東一樣,盡收荊襄之地,到那時他稱楚王,封百官,順理成章。
偏偏就在這光明的未來即將到來之前,燕軍南下,占據襄陽,如一根釘子般扎在心頭。
這一仗不得不打,否則方臘的勢力就永遠止步于荊湖,根本出不去。
偏偏這一仗打下去,代價巨大,一旦陷入僵持,形成巨大的戰爭漩渦,足以將他經營許久的家底,吞得一干二凈,那死得更快。
所以一方面,方臘覺得自己的大纛駐在這里,對方遲早忍不住會出來,現在比拼的就是耐心。
另一方面,他心中又有一個恐懼,如果這燕軍的將軍,真的連爵位功勛都不顧,就是一味學習司馬懿死守,那他怎么辦?
總不能送女裝吧…
“看來只有先用那一招了!”
方臘沒滋沒味地吃完飯,眼神堅定下來,下令道:“將鄭彪將軍喚來。”
很快鄭彪領命而來,半跪行軍禮:“末將拜見圣公!”
鄭彪是之前點將的十六人之一,作為一個加入時間不長,尚未建立功勛的小將來說,這份待遇可謂破格提拔,為的不是其本人,而是背后的關系網。
方臘先是噓寒問暖一番,然后圖窮匕見:“你的師叔可滿意軍中生活?”
鄭彪頓了頓,有些尷尬:“師叔常常在外,并不愿意久居營內。”
方臘似乎不以為意,語速略帶緩慢:“洞云子道長乃是方外高人,豈能拘束?”
鄭彪反應過來,這位主公是要尋師叔,趕忙道:“末將立刻去請師叔!”
方臘點了點頭,態度溫和,直到鄭彪背影消失,眼角才露出一抹陰沉。
那位出身金華山,道法高強,掌握著百步飛劍之術的洞云子,不太好拿捏。
方臘稍加接觸,就發現此人看重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愉悅,而不僅僅是物質上的榮華富貴。
以荊軻舉例,太子丹最初對荊軻分析了一大通局勢,荊軻的回答是“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
太子丹再頓首,然后許諾,“尊荊卿為上卿,舍上舍,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
奉荊軻為上卿,住進上等的館舍,每天前去問候,供給他豐盛的宴席,備辦奇珍異寶,不時進獻車馬和美女,任荊軻隨心所欲,以便滿足他的心意。
這還不是夸張的,后面荊軻與太子丹一起乘千里馬,荊軻說“千里馬肝美”,太子丹就殺馬取肝給荊軻,舉行酒宴時有美女鼓琴,荊軻說“好手也”,太子丹就砍斷美女的手,用玉盤呈給荊軻,荊軻才感嘆“太子遇軻甚厚”,最終同意刺秦。
當然,每個時代的社會風氣不一樣的,現在不需要傷害無辜的千里馬和美女,用以證明看重,但“士為知己者死”的準則,貫穿歷朝歷代。
方臘想要養方外之士為己所用,關鍵時刻實施斬首行動,當然要摸清對方的喜好,讓其為自己這位知己而死!
不過那是“刺秦”,刺殺一位可以一統天下的“王”,現在他考慮不了那么遠,先將眼前這座襄陽城拿下再說。
“貧道見過圣公!”
所以等了足足數個時辰,都快傍晚了,洞云子飄然入內,豎掌為禮,眼見這位態度恭敬,卻又隱隱拒人千里之外的道士,早已屏退左右的方臘深吸一口氣,緩緩拜下。
“圣公這是做什么?快快請起!”
洞云子似是愣住了,等到伸出手時,方臘的膝蓋都接觸地面了,才被拽了起來。
雖然知道太子丹對荊軻頓首不止一回,這位自起義來被奉承習慣的圣公還是覺得心頭羞惱,語氣里的悲戚倒是更濃了幾分:“請道長救一救荊襄百姓啊…”
開了一個頭,洞云子大概就知道對方要說什么,心中涌出怒火。
當年童貫利用他刺殺公孫昭時,就是類似的說辭,老百姓從來只活在對方的嘴里,用到的時候存在感極強,不用的時候誰又知道在哪里?
關鍵在于,貧道是不是長得一副天生好利用的臉,就不能換個套路么?
方臘并不知道,這位是老受害者了,還熟練地代表著荊襄百姓,痛斥北燕軍隊的虛偽霸道,聲情并茂,感染力極強。
洞云子終究演技不行,聽不下去了,就干脆道:“圣公可是要貧道往城內一探,引敵出城?”
方臘立刻道:“不錯,若是得下襄陽,我愿拜道長為靈應天師,廣大金華山道統!”
洞云子微微點頭:“此事貧道不敢自行做主,要稟告師門。”
“看來師門就是此人的命脈。”
方臘心頭更喜,開始具體叮囑:“道長入城內,可以打探賊軍兩位指揮使,徐寧和張清的所求,是否一位主攻,一位主守,若有機會,還望道長出手,掃清阻礙!”
這意思就是將主守的將領殺了,激主張進攻的出城,洞云子應道:“貧道盡力為之!”
方臘拱手一禮,腰彎了下去:“在下恭候佳音!”
洞云子還禮,飄然而出,嘴角揚起不屑。
他來方臘軍隊的用意,不是刺探軍情,做諜細,而是找尋明尊教賊人的下落,并且占著道門輔左的位置不干活。
在爭龍階段,有道之士是很難聚集的,往往一人輔左后,其他道統的傳人見了就會繞開,不會互相對立,這是道門福地之間不成文的規矩,所以洞云子將位置一占,別人想真心來幫的都會避讓…
這招就夠損了,而洞云子不太懂軍事,不僅不干活,甚至暗暗嘲笑方臘所為:“連個家門口的襄陽都拿不下,憑什么跟北方已經騰飛的潛龍逐鹿?真是不知所謂!”
雖然心里對這位圣公既痛恨又瞧不起,但洞云子還是決定入城一探,用以應付對方,繼續待下去。
“氣發乎御,托承吾體,攬風神行!起!”
正巧天色已暗,他來到城外寬闊的護城河邊,正念咒掐訣,突然聽到一道熟悉的鷹鳴,準確地傳入耳中。
“前輩!”
洞云子大喜,飄然向上,不出意外地看到,一道寬袍大袖的身影,負手立于襄陽城上,俯瞰這片江漢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