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求看著桌子上堆起的十二塊金牌。
沉默許久,從書桌內,又將之前的四塊金牌取出,繼續往上壘。
焦挺在后面看著他顫抖的手,就知道要倒。
果不其然,嘩啦一聲,金牌全部掉了下來,摔了一地。
高求定定地看著。
裴宣忍不住道:“提舉,我們…”
高求抬手制止:“不必說,我早就想好了怎么做了,只是看著這些金牌,想到陛下對我的恩情,終究是難受得很吶!”
他站起身來,悵然地道:“我本是個不學無術的市井子,因踢得一腳好蹴鞠,在端王府被陛下看中,成了貼身隨侍,后來又作為潛邸舊臣,執掌皇城司…”
“我文不成,武不就,為求圣寵不失,每日學習書畫金石、詩詞歌賦、鍛煉相撲、訓練蹴鞠,連冬至都沒個休息,便是如此,府上管家心底里也瞧不起我,還敢公然蒙騙…焦挺,你就險些被埋沒了!”
“直到我遇到了林公子和丁判官,一切才改變!”
聽到這里,裴宣和焦挺對視一眼,神情各異。
丁潤之前和高求關系再好,后來也不再提了。
因為丁潤殺官造反,已是朝廷的頭號要犯,身為皇城司提舉的高求必須回避。
但現在他卻不再顧忌,只是語氣愈發悲傷。
“跟著林公子與丁判官,找到了明尊教的賊子,又查抄了厚將行會的家財,我其實也沒做什么,倒是成了百姓口中的青天,人人敬我…”
“逢年過節還有人來家中送禮物,雖然不比那些士大夫來往的尊貴,但都是百姓的心意,至今回想起來,依舊如同夢境一般,但我也清楚,那是沾了能人的光,本事不在我。”
“直到此次光復燕云…”
高求停下腳步,指向眾人所站立的這片土地,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地道:“我對得起河北山東出來的鄉軍,也對得起大宋的百姓,光復燕云,我是真的有功!”
裴宣和焦挺立刻抱拳,由衷地道:“朝廷無道,多虧提舉撐著,我們才能盡此全功,為河北山東被侵,為大宋這么多被遼狗殺害的百姓,狠狠出一口氣!”
高求搖頭:“還沒有盡全功,遼國不會放棄燕云,此次宋遼議和結盟,更是讓遼軍走雁門關,回燕云…呵!”
“隨便去街上找個市井子問問,都知道遼人不可能忍下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也只有朝廷里那些自欺欺人的臣子,才會覺得遼狗會遵守新的盟約,真的將燕云這片寶貴的地方劃給大宋…”
“遼人的主力現在來了,逼近雁門關,陛下再連發十二道金牌過來,意思很明顯了,是逼著我命令鄉軍放開防守,讓他們進來,如若不然,我們就都是破壞兩國盟約的亂臣賊子!”
如果換成早有反心的朱武和吳用,當然知道目前的局面,其實是宋廷將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還愚蠢地主動宣告天下,讓全天下人看著,它是怎么對剛剛光復燕云的有功之臣諸多逼迫的…
但對于還沒有造反想法的人來說,這份皇權給予的壓力,還是無與倫比的,十二道金牌已是歇斯底里的表現,裴宣和焦挺也屏住呼吸,看著高求,等待著這位上司做出最后的選擇。
在兩人的視線里,高求面向南邊,緩緩跪下,重重叩首。
“砰!砰!砰!”
焦挺面色一變,裴宣卻搖了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高求朝著趙佶所在的金陵叩首之后,不再遲疑:“走!去雁門關,當著兩軍面前,親自表明態度!我不認議和盟約,就是十二道金牌來,也絕不會令鄉軍撤退,放遼狗入燕云!
“太傅,萬一那鄉軍不放我大軍進雁門關,我們真的要在關外駐扎,派遣使者往來談判么?”
耶律延禧騎在踏雪千里紅上,看向遠處的雁門山輪廓,眼中不禁涌動出深深的思念。
半年多前,他在得知遼軍前線勢如破竹地連下大宋重城時,就迫不及待地御駕親征,來到了這片蕭太后和遼圣宗曾經縱馬馳騁過的土地上,然后開始處處碰壁。
如今不僅丟了燕云,更有將遼軍最精銳的主力葬送在這里的風險,好在蕭兀納以退為進,在無比劣勢的情況下跟宋廷簽訂盟約。
現在大軍不僅帶著在中原擄掠的財富,安安穩穩地回到了雁門關之前,還有機會重奪燕云這塊要地。
“只要除去那支突然冒出來,由宋人賤民組成,最后卻趁著我們主力不在,撿了便宜的鄉軍,朕就能回南京了,現在卻還要等?”
一聽到耶律延禧這么說,蕭兀納就知道不好,這位的脾性又要發作,趕忙曉之以理:“陛下,我們已經簽訂了盟約,如今大軍過雁門、進燕云,是名正言順的事情。”
“如果鄉軍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那我們發兵攻城掠地,就更加順理成章了!”
“事后歲幣照樣拿,榷場依舊開,相比起那些利益,難道不能再等幾日么?”
想到遼國內部的貴族,確實渴望南朝的許多商品,如果兩國斷了互市,那他回去后也要焦頭爛額,耶律延禧強忍不悅地道:“好吧!好吧!等入了燕云,朕一定要將那些叛徒殺個干凈,以泄心頭之恨!”
這話也是萬萬不能說的,但蕭兀納已經攔不住,也不想攔了。
他甚至沒法阻止遼軍的大肆擄掠財物,有了那些財物,接下來就不能一心一意地進攻鄉軍,可沒有那些財物,說不定路上就會嘩變,只能聽之任之…
所以蕭兀納得談判。
他要的不僅是大義名分,還要觀察對方的軍力士氣,避免主力精銳被鄉軍大破的情況。
那種可能性看似不大,但原本也沒有人相信,鄉軍能拿下燕云,現在依舊發生了。
再加上遼軍主力如今的士氣實在一言難盡,萬一真的發生那種數萬破二十萬的情形,就萬劫不復了…
不是丟燕云,而是要亡國!
所以再行了一段路程,蕭兀納立刻派出斥候,前去查看雁門關的情況。
雁門對于中原大地來說,要早到戰國時期的趙武靈王,曾進行著名的軍事改革“胡服騎射”,籍此大敗異族的入侵,建立了雁門,后來名將李牧奉命常駐雁門,防備匈奴,更大破匈奴十余萬騎,使得匈奴不敢寇趙。
而雁門關的稱呼,則來自于大唐,那時北方突厥崛起,屢有侵犯,唐駐軍于雁門山,于制高點設關城,戍卒防守,此處也以險著稱,后來被譽為“中華第一關”,有“天下九塞,雁門為首”之說。
在宋朝,雁門關一帶則曾經是宋遼激烈爭奪的戰場,后世傳頌的楊家將,主要就是在這里大顯身手,為國立功。
其中更有楊業楊令公,多次以少勝多,大敗遼兵,被譽為“楊無敵”,但后來被監軍威逼,陷入重困,最后麾下士兵全部覆沒,他自己身負重傷,為遼兵所拿,寧死不屈,絕食為國。
蕭兀納遙遙看著這片關隘,喃喃低語:“天神保佑,希望那位‘林無敵’,也步上‘楊無敵’的后塵,飲恨于此吧!”
但很快斥候的回報,卻是帶來了一個不出意外的壞消息:“鄉軍鎮守雁門關,沿途十五座大小軍寨,皆有重兵把守,毫無退兵之意。”
蕭兀納臉色微沉,立刻道:“你們再探,看看那個皇城司提舉高求在不在!”
斥候去再探,蕭兀納則對耶律延禧解釋道:“此人是鄉軍在朝廷里的官方依靠,他如果被鄉軍扣下了,我們就有了更好的發難借口!”
耶律延禧咬牙切齒,拔出腰間的寶劍,唰唰揮舞兩下:“不用太傅說,朕也記得這高求,大名府外襲擊我營地的秦明,就是此人的麾下,朕要將這高求與那秦明碎尸萬段!”
蕭兀納看了看這位暴跳如雷的天祚帝,也不知這位為何這般記仇,只能安撫孩子道:“會有那么一日的!會有那么一日的!”
但顯然他期待的事情連連落空了,斥候回來稟告,仍然是壞消息:“高求就與那鄉軍總教頭林沖在一起,還向我們遼軍喊話,說絕不放關!”
蕭兀納嘆了口氣:“好一個總教頭,此人明明控制著鄉軍,卻不領高位,這是不想食宋廷的俸祿,現在高求又與鄉軍上下一心,那就更難辦了…”
耶律延禧則勃然大怒,手中的劍無能狂舞:“趙佶簡直是廢物,十二道金牌連發,居然都控制不了一個幸臣?朕認這等人為兄,簡直是奇恥大辱!”
蕭兀納聽了后,捂住額頭,愈發感到疼痛。
他本來已經有了打算,如果鄉軍不放開雁門關,如何利用輿論將對方定為亂臣賊子,結果趙佶迫不及待地發出十二道金牌,弄得人盡皆知,一下子將他的計劃打亂。
原來只是幫一個自作聰明的蠢物擦屁股,現在是兩個自作聰明的蠢物一起來坑他,蕭兀納強忍住頭痛,開口道:“我們去關前看看吧!”
大軍正式開赴,開到了雁門山前,遙遙看向關上鎮守的將士,為首的幾人極為醒目,但蕭兀納眼睛都花了,其實也沒看清楚到底誰是誰,就開口道:“這林沖有南朝天子氣啊!”
耶律延禧頓時變色:“太傅,你說什么?”
蕭兀納耐心解釋:“陛下稍安勿躁,老臣有一問,這鄉軍的林義勇如果取代了南朝天子,對于我大遼是福是禍?”
耶律延禧看著那獅子驄上,號稱萬夫不當的無敵身影,臉色微變:“確實…不是福氣…”
蕭兀納道:“所以我大遼才要支持林沖起義,至少要宣告到天下皆知,我大遼支持林沖造反宋廷!”
耶律延禧琢磨了一下,頓時點頭道:“太傅此計甚妙,有了這個說法,他在宋人里,就是人人唾罵了!”
蕭兀納搖頭道:“沒那么容易,此人畢竟有光復燕云的大功,人人唾棄是不可能的,我們只是給想要反對他的人,遞上一個合適的把柄而已。”
“如果此人造反,那效忠宋廷的人,自然會幫我們將這個惡名大肆宣揚,弄得百姓半信半疑,失去了民心支持,鄉軍就成了無源之水,支撐不了多久…”
“如果此人不造反,有了這份宣揚,宋廷也更容易殺他,到時候自毀城墻,再度激發民憤,總有各地起義,處處烽火的一日,等到南朝大亂了,陛下再度南下,老夫就不信了,每次南朝都有林沖這樣的人出面,力挽狂瀾…”
耶律延禧仔細聆聽,全部記下,但目光微動,心里又覺得有些古怪。
正如蕭兀納了解他,他其實也挺了解這位老師。
蕭兀納并不是那種,喜歡將事事安排一股腦道出,展現出自己運籌帷幄的人,而是沒有把握的事情,半個字口風都不透的老成持重,因此才得上下敬重。
如今之言,卻隱隱有一種交代后事的感覺。
“難道這老物看出來了?”
耶律延禧心頭一季,又驚又怒。
他對于蕭兀納,是起了殺心的。
畢竟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此次伐宋的表現太差了,先是在大名府前一味強攻,錯失良機,后來又驚惶失措,全靠這位蘭陵王扭轉。
自古功高震主都沒有好下場,何況還將君主襯托得如此愚蠢,再加上這位太傅的威望和能力,耶律延禧真的擔心這位回到遼國后,將自己廢了,扶持別人甚至是耶律得重登基為帝!
“必須盡快下手了,就在燕云,一旦奪回此地,立刻動手將這老物除去,決不可留他活著回國!”
就在耶律延禧默默下定決心之際,后方隨侍的隊伍里,蕭奉先十分嫉妒地看著前方君臣的親密互動,琢磨著自己為什么失寵,要怎么恢復天祚帝的信任…
正苦苦思索,他的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奇特的鳴叫聲,下意識地抬起頭:
“那是…鷹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