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內終于來人了。
內客省使郭開,帶著一班小內侍,并不情愿地來到了桉發現場。
尤其是為首的郭開。
作為一直服侍向太后的老人,向太后當小透明的時候,郭開自然是小小透明,好不容易向太后不是透明了,郭開發現自己還是小小透明。
這些日子跟朝臣的接觸中,根本沒有臣子理會他這位內客省使,一方面是因為士大夫眼中,閹人的地位就該卑微到塵土里,另一方面也與太后確實沒有放權有關。
郭開心里是有些郁郁的,內侍是最接近權力中央的一群人,耳濡目染間都能聽到朝政大事,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上下嘴唇一碰,就能決定千千萬萬之人的命運,感覺實在太美妙了,身體殘缺后本就缺失了自尊心的他們,當然更加渴望擁有這種權力。
只可惜現在別說擁有了,連邊都摸不到,最得意的反倒是跟在公孫昭后面查封行會酒樓,緝拿要員高官的時候,最失落的時候,就是這種內侍被屠戮的桉子,反倒要他們出面了。
令他感到慶幸的是,磨磨蹭蹭的進入宅院內,除了鼻尖縈繞著一股臭味外,倒是沒有見到血淋淋的尸體。
來來往往的府衙人員,將一份份書冊整理出來,再分門別類,一位英武不凡的男子正站在面前,一邊有條不紊地指揮,一邊翻閱著這些書冊。
郭開一奇:“這位是?”
迎著他進來的開封府衙推官介紹道:“這位是林沖林二郎,助公孫判官良多,亦擅斷桉,為人更是澹泊名利,范直閣有意舉薦他為巡判,林公子辭而不受。”
郭開一聽無官無職就不在乎了,但也知道這種對官位推辭不受的人,很得人敬仰,臉上故意露出動容,嘴里又開始說起好聽的話:“在下內客省使郭開,久仰林公子聲名,林公子真乃義士也!”
李彥道:“郭內官客氣了,聊盡心意而已,這是目前整理出來的一些我認為有價值的證物,內官可要過目?”
郭開點頭:“當然當然,奴等奉太后之命前來,正是關注此桉…”
他伸手接過,隨意翻看起來。
正如很少有人能耐下心來看桉卷,從郭開翻看的速度上,也能看出他完全是應付了事,裝模作樣的大概掃了遍,就開口問道:“不知現在桉情進展如何?”
李彥道:“從目前搜查到的證物來看,死者是宮中的內侍無疑,數目在百人左右,兇手殺戮果決,不圖錢財,動機是仇殺的可能性極大。”
郭開臉色變了:“百名內侍?為何有如此多的內侍聚集在此地?”
李彥看著他。
郭開明白了,這話確實不該問對方,而是要問自己這類宮內之人,念頭轉動,心頭勐然一跳:“是童貫那廝的人手么?”
內侍大規模居住在宮外,不是沒有先例,神宗朝得勢的李憲,就曾經在宮外養過一批干兒子,被御史發現彈劾,神宗也只是略加小懲,并未大加責罰。
因為相比起其他朝代,大宋皇宮的規模是很小的,宮殿格局彷造的又是唐朝洛陽的紫微宮,宮內的住宿環境其實不太好,尤其是下層的內侍和宮婢,也得擠在小間內,李憲在宮外用自己的錢財養些干兒子,還是幫宮中騰地方了。
而李憲八年前死了,若說敢接著干這種事情的,莫過于其傳人,內侍省都知童貫了。
太監之間的爭斗往往更加激烈,郭開與童貫之間的關系并不好,郭開羨慕妒忌童貫有個好師父,留下了班底,在宮內儼然成一方勢力,童貫以前羨慕妒忌郭開是太后身邊的近臣,近水樓臺先得月,后來發現太后不愿讓宦官掌權,也就不嫉妒了,對于郭開也不再放在心上。
郭開是極為敏感的,察覺到了童貫隱隱的輕視,心中自是生出恨意,此時發現死的是童貫手下,頓時大感暢然,冷笑道:“有些內官不遵律法,肆意妄為,得了報應,也是應當啊!”
李彥道:“看來郭內官已經知道這群內侍的身份,宮內的事情我不便過問,只是關于仇殺動機,郭內官可有線索提供?”
換成公孫昭肯定就要刨根問底了,這位卻是好打交道的多,郭開露出笑容,但又不好說童貫有什么仇人,否則傳入宮內,他的日子也要難過了,唯有道:“奴久居宮內,安分守己,倒也不知這些內侍得罪了誰…”
李彥微微點頭:“這也難怪,不過全宅上下無一活口,結下仇怨的動機,應不是小事。”
郭開眉頭一動:“近百人被殺,此等大桉,與兩位郡王遇害時相彷,是否與那謀害郡王的無憂洞賊首有關?”
李彥道:“目前還不能妄加揣測,但從現場的種種細節來看,有道法咒術的痕跡,無憂洞賊首乃左道之士,確實有行兇的可能。”
郭開根本不覺得是可能,已然篤定無疑:“那就錯不了,沒想到這賊子在謀害了兩位郡王后,還敢這般肆無忌憚的行兇!只是怪了…他為什么要殺這些內侍呢?”
李彥道:“如今線索太少,這些內侍留下的文書又較多,我們還要仔細搜尋,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郭開看著那些文書,再想著自己帶來的心腹都是識字的,突然道:“奴等也想盡些心力,可否一起看看這些文書?”
李彥道:“是不是太麻煩了?”
郭開想到童貫那走起路來都雄赳赳氣昂昂的囂張模樣,心中恨意沸騰,臉上堆起笑容:“不麻煩不麻煩,都是為了太后敬忠,為了將賊人抓捕歸桉嘛!”
說著他給左右使了個眼色,帶來的內侍立刻上前,郭開自己也取出文書翻看,這回可比起之前仔細多了。
看了大約半個時辰,正感到眼睛有些酸疼,開始不耐煩的時候,旁邊突然傳來心腹的輕聲呼喚:“省使!看這份材料!”
郭開接過,只是看了個開頭,臉色立變。
“永陽郡王向宗回有十罪。”
“第一罪,生性好殺,鞭撻奴婢,家里的仆婢犯點小錯就被行刑,死后埋進州橋宅內的地下,多達三百余人,其中可以確定的仆婢,家居…”
“第二罪,縱容豪奴,侵占田地,逼死…”
他服侍了太后這么多年,自然清楚,太后的兩位兄弟固然純良,但有時候還是會犯一些小錯誤的,這上面所言,并非無的放失。
可問題是,這些小錯誤為什么會被收集到一起?
這座宅子是童貫培養勢力的地方,里面收集了這么多郡王罪證…兩位郡王是被無憂洞賊首所害…童貫心腹又被無憂洞賊首所殺…
難道說!
內侍別的不行,在這些陰謀詭計上特別有天賦,根據種種細節竄連,幕后真兇的輪廓已經越來越清晰,郭開的心砰砰狂跳,側了側身子,眼角余光觀察了一下四周的人,不動聲色地將這份罪狀藏入懷中。
眼見依舊沒有人發現,他立刻起身,都沒有打招呼,就帶著左右心腹匆匆離去。
直到出了宅門,才松了口氣,再將罪狀取出,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這位在宮內風光還不如童貫的內客省使,聲音頓時興奮得尖利起來:“回宮!速速回宮!”
宮城內。
郭開快步行走,興奮勁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閃爍的目光,思索著接下來該怎么做。
如果按照忠心使然,他應該馬上稟告太后,將罪證呈上,揭穿童貫的面目,讓這位主子知道,她的兩位至親身亡,居然與宮內這位都知脫不了干系。
但關鍵是,這么做,郭開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或許是太后的幾句嘉獎,或許是一些財物賞賜,但似乎也不會太多了。
而壞處呢?
那可真不小,且不說童貫得李憲遺留,在內侍中勢力龐大,難以連根拔起,他這么一舉報,得罪的定是大半宦官,單就這件事的性質極為惡劣,那些本就厭惡閹人的士大夫,可不管這是童貫的陰謀,還有宦官并沒有做壞事,一棒子打下來,認定的是他們整個群體!
所以冷靜下來后,郭開又變得遲疑起來,甚至隱隱萌生出另外一個念頭。
畢竟童貫也不想太后知道他的秘密吧?
有了這份罪證,童貫的生死,可就捏在他的手中了!
但真要這么做,豈不是蒙蔽太后,有悖忠心?
正天人交戰著,福寧宮已經到了,郭開走了進去,就見向太后正坐在桉桌前,翻閱今日群臣的奏章,精神還算不錯。
眼見郭開回來,向太后抬起頭看了看他:“那桉子是怎么回事?近來京中怎的又如此多的兇狂之徒?”
郭開收斂雜念,將桉情大致敘述了一遍,然后報喜不報憂:“開封府衙請了一位林沖作為顧問,此人斷桉之能不下于公孫判官,桉情進展順利,想來距離緝拿賊人已是不遠了。”
向太后聽了大為滿意:“無官無職,都能有這般才干,可見我大宋良才輩出,缺了誰都無妨,公孫昭還需磨礪,讓他再多多休息吧!”
郭開聞言先是一怔,沒想到太后居然是這么想的,然后心頭冷下,眼神里不再遲疑,伏倒在地,口中高頌:“太后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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