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大半宿,在工位上睡了兩個時辰,公孫昭隨著打更聲準時醒來,簡單洗漱后,立刻動身出了府衙,往汴河大街走去。
不多時,就進了一家名叫劉家鋪子的腳店。
相比起七十二家正店的高端,腳店無論是菜品種類,還是待客環境,都要差上許多,酒水還要去正店買,舉辦大宴都得去借餐具,但小本經營有小本經營的特色,往往能在一個菜品上打出名氣。
劉家鋪子的炊餅就特別出名,皮薄餡大,油水極多,一口下去,湯汁四溢,帶著濃濃的香氣。
或許有人覺得這形容不對勁,但實際上宋朝的炊餅原來喚作蒸餅,幾十年前為了避仁宗趙禎的諱,改為炊餅,其中夾有肉餡,就相當于后世的肉包子,武大郎賣的也正是肉包子,而非電視劇里誤會的燒餅。
這家鋪子祖傳三代人做炊餅,硬生生闖出名號,到了如今甚至連洛陽人為吃一口炊餅,不惜車馬勞頓,跑來汴京品嘗,一個炊餅二十文,食客也是絡繹不絕。
公孫昭來得很早,已經有人在排隊,他往里面一瞧,就見一位滿身刺青,腦袋特別大的赤膊漢子,正在暢快的吃著肉餡。
他走入店內,在漢子背后坐下,低聲詢問:“七十二家正店的清風樓,和榆林巷的明月坊,是朝中哪位重臣的產業?”
漢子恍若未覺,只是懶洋洋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那兩家是永嘉郡王的產業,你查案怎么老是查達官貴人,這些外戚豈是好招惹的”
公孫昭臉色沉下:“永嘉郡王?太后的兄長為人一貫本分,居然也開了這么大的賭坊,連正店的生意都承辦了?”
漢子道:“那是因為永陽郡王少年恣意,屢被彈劾,永嘉郡王為人自然要低調些,太后對于這對兄弟可袒護得緊啊…嗝!”
頓了頓,漢子打了個飽嗝,接著道:“涉及郡王,開封府衙也沒有權力查案,只有刑部和大理寺才能派人,你還是別多管閑事了。”
公孫昭眉頭擰起。
當今向太后,和兩個兄弟感情確實極深,因為她的家世看似不錯,實際上早年也是苦過來的。
北宋的各種社會矛盾極多,但有一點很好,那就是代代顯宦的高門士族,在晚唐五代的藩鎮內亂中灰飛煙滅,這個時期的官宦家族,富貴容易,敗落起來也容易。
向太后的背景,其實還要追溯到太宗朝的宰相向敏中,向敏中在世時權勢煊赫無比,但在他兒子的那輩就已經敗落,孫子更是泯然于眾。
了曾孫一輩,若不是向氏入宮,運氣極佳地當上了太子妃,后來又成了神宗的皇后,再熬成如今的太后,向家跟平民百姓沒啥區別了。
而早年貧苦生活,讓兄妹、姐弟之間感情極好,哪怕御史言官最喜歡抓著外戚挑刺,由于太后明確撐腰,兩位郡王依舊是諸多臣子巴結對象。
如果是單純開酒樓和賭坊,那倒也是罷了,外戚也能做生意,但王管家和金毛太歲與無憂洞的往來,就如一根刺扎進來,讓公孫昭不甘心放棄調查。
他想了想道:“豪奴向八案發后,御史不是爭相彈劾永陽郡王么,可否借勢?”
漢子嗤笑:“彈劾永陽郡王哪能顯出他們的能耐,現在右正言、左司諫、各路臺諫都在彈劾章相公,若不是官家護著,章相公早就被貶了!”
公孫昭臉上生光,疲憊之色都好似一掃而空:“官家如此大度,有圣君之姿!”
章相公自然就是章惇,那個政斗笑話的主角,而此人為后世所熟知的,當是那句“端王輕佻,不可以君臨天下”,然后被扣上一個“所發議論,令人驚駭,不知居心何在”的帽子。
后世看來,相比起那些先射箭后畫靶的偽預言,章惇才是真正的預言家,但現在這個時期,朝堂上對于章惇是大多持非議態度的,就連公孫昭都覺得這位相公終究是太霸道了,什么話都敢說。
而最令人詫異的是,被章惇冠以“不可以君臨天下”的官家趙佶,現在正在極力維護這位宰相,不愿意聽從太后之意,將之罷免,就在不久前,還以章惇為特進,封申國公。
所以公孫昭滿心欽佩,漢子明明打著飽嗝,卻又拿起一個炊餅吃了起來,邊吃邊道:“對對對,官家圣明,有章相公維持著大局,朝堂才能不為太后所控”
公孫昭忽略了他語氣里的幾分怪異,又慶幸地道:“所幸七月已至,太后要撤垂簾,官家也該親政了。”
漢子笑道:“可從目前的局勢看,太后似乎不打算還政哦!”
公孫昭怔了怔,頓時沉下臉:“豈能如此?”
漢子終于吃不下了,摩挲著自己的大腦袋,露出享受之色:“這有何奇怪的,自劉圣人之后,還政哪里是這般容易的,太后又是被兩任官家壓住,好不容易掌了實權,你讓她放手?呵呵!且看著吧,接下來有的斗呢!”
公孫昭抿起嘴,眼神冷冽下去。
漢子立刻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還是省一省力氣吧,別去找那兩位郡王麻煩,現在誰都要禮讓他們三分,何必整 天逆著大勢干呢?”
“對了,那李憲當年貪污的巨富,應該還藏在某個地方,據說他還收集了許多武將世家的把柄,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內侍省有個都知叫童貫,他是李憲的傳人,你盯準他準沒錯!”
公孫昭有了決斷,緩緩搖頭:“相比起李憲一案,官家的親政更重要,太后任人唯親,不是臣民之幸,我要查出他們的罪證,讓御史參之,逼迫太后還政。”
漢子呦了一聲:“那公孫相公可要多多操勞了,你一位紫袍大員,整日服綠,太謙遜了吧?”
公孫昭不理會對方的諷刺,又詢問道:“近來無憂洞內可有什么消息?”
漢子道:“無憂洞?我安排在里面的線人,倒是傳出了幾個真真假假的情報。”
“一說有兩個兇神,入洞大肆殺戮,手段比起那些兇犯都要狠毒,至今還沒有留下活口…”
“一說看到一只靈獸,在無憂洞內游走,他們想要抓捕,連根毛都沒摸到,還被放倒了不少…”
“更有說無憂洞要受招安,那丐首和丐頭竟然能當官,光明正大地出來!”
公孫昭皺眉:“怎么編造得一個比一個荒謬?”
漢子懶洋洋地道:“是啊,師父當年還想從內部瓦解那鬼地方,直至臨終都未成功,抱憾而亡,以現在皇城司的窘迫,我是更沒那能耐了,還是炊餅好吃…店家,再來兩個炊餅,我帶回去!”
公孫昭道:“你覺得永嘉郡王和永陽郡王,會與無憂洞暗通嗎?”
漢子又摩挲了一下大腦袋:“他們自己肯定看不上無憂洞那種鬼地方,但手下的人若是與之有聯系,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些權貴何時將小民的死活放在眼里過?”
公孫昭深以為然:“那我就更要讓御史參他們一本!”
漢子想了想道:“你如果真的一定要與他們作對,那就去找左正言任伯雨,那位不僅是御史諫臣,更是大宗正丞,職責正是訓導宗室,糾其違失,兩位郡王也是他的管理范圍內。”
“只是有一點,我要提醒,恐怕你眼巴巴地湊上去,那些剛正不阿的言官還不樂意呢,可別忘了,你也出身皇城司,有這層身份,在他們眼中就永遠不干凈!”
公孫昭道:“我不指望他們正眼相看,只求問心無愧罷了,任正言諫省半載,所上一百八疏,眾臣多畏其言,確實應該讓他出面。”
說到這里,公孫昭更是鄭重地道:“多謝師兄了!”
漢子咧了咧嘴角,站起身來,拿起炊餅,頭也不回地拋下一句話:“可當不起哦,師父最寵愛的小師弟,希望你能一直剛正不阿下去”
開封府衙。
李彥閑庭信步地走了進來,一路上不少捕快和吏胥都朝他頷首致意。
雙方都覺得很理所當然,直到走進又開始忙碌的判官屋內,沒見到韓判官,估計去歲安醫館看絕癥了,而沒看到公孫昭,李彥頓時奇怪起來:“公孫判官去休息了嗎?”
丘仵作道:“公孫判官一早就出去查案子了,他忙起來都是這般沒日沒夜的,讓林公子見怪了。”
李彥這才覺得正常,鼻子嗅了嗅,卻又聞到一股香味,轉頭一看,公孫昭居然提著炊餅回來。
丘仵作迎上:“這是劉家鋪子的炊餅吧,味道相當不錯,三郎真是有心了!”
眼見丘仵作對著自己擠了擠眼睛,公孫昭知道肯定又要說什么成熟了之類的話,頓時覺得好友幼稚起來,撇過頭去,開始將炊餅分給眾人。
大家接過,倒是都有些受寵若驚,哪怕之前吃過了上班的,也都吃得很香。
李彥咬了一口,也覺得味道確實不錯,同時聞了聞公孫昭身上濃郁的味道,目光微動。
這可不像是買了炊餅就走的,而是長時間待在店鋪里。
結合他昨晚所言的打聽情報,剛剛是在劉家鋪子里面和相熟的皇城司人員接頭?
這大宋的情報人員行事如此不謹慎的么,居然在這樣特征鮮明的地方行事,太不合格了。
公孫昭不知道自以為隱蔽的行為被顧問鄙視了,來到自己的位置上,全神貫注地工作起來。
如果是之前還僅僅是一起追兇案,涉及到兩位郡王和背后不愿意還政的太后,那此案或許就能影響接下來的朝廷大局,他自然干勁十足。
根據目前所掌握的線索,一條條推敲。
兇手起初的隱蔽…
突然暴露蹤跡的殺戮…
行兇時間段的迫切…
到底是俠義之輩的懲奸除惡,還是惡人之間的黑吃黑?
以及。
剛剛皇城司藏于無憂洞內的線報,所提供的某條荒謬情報…
“更有說無憂洞要受招安,那丐首和丐頭竟然能當官,光明正大地出來!”
一道電光猛地從腦后閃過,公孫昭身體僵硬,瞳孔收縮,一個他萬分不愿接受,但目前看來又極為符合邏輯的推測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