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那些少林僧人又在外面晃悠了!”
“唉,師兄糊涂,我佛門清靜之地才招惹了這般是非啊!”
圣慶寺內,一群僧人探著腦袋,驚懼地往外看著,披著功德袈裟的新任方丈圓藏深深嘆了口氣,往佛堂走去。
身為圓光大師的師弟,那具腦漿迸裂的尸體正是他收斂的,凄慘的模樣至今心有余悸,更是暗惱圓光所為。
實際上,由于新羅王城是主動開城投降,唐軍并沒有經歷激烈艱苦的戰斗,再加上劉仁軌軍法嚴明,周國公死威猶在,入城后還是很平和的,最倒霉的反倒是被少林僧人盯上的寺院,真是何苦來哉…
正當他感嘆著,回到佛堂內,又嘆了口氣之際,一道年輕的聲音突然響起:“后悔了么?”
圓藏大驚失色:“誰?”
年輕聲音帶著揶揄的語氣:“大師身為佛門高僧,這點靜心養氣的修為都沒有么?你我見過面的,好好想一想!”
圓藏回憶了一下,驚懼之色稍稍收斂,雙手合十:“原來是郭…施主!”
年輕聲音笑道:“我此番不請自來,也是聽說了一件趣事,聽說貴寺前任方丈考察,達摩祖師是新羅人?”
哪壺不開提哪壺,圓藏猶如吃了蒼蠅般難受,趕忙道:“那是誤會!誤會!”
年輕聲音道:“我倒也覺得是誤會,只是少林僧人祖師莫名受此侮辱,這火氣怕是消不下去啊!”
圓藏目光動了動:“不知施主前來,有何吩咐?”
年輕聲音道:“大師覺得呢?”
圓藏想到外面時不時游蕩的少林僧人,再加上這位在大唐內衛的身份,頓時悟了:“我寺內略有薄資,還望施主收下,化干戈為玉帛,平息少林怒火。”
年輕聲音笑道:“你倒是直接,不過你稱我一聲施主,我該給你禮佛納捐才對,怎能反過來要你的財物呢?”
圓藏干聲道:“不敢…不敢…”
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新羅的僧人已經萬分遺憾地發現,大唐的佛門固然也受到廣泛的信仰,但跟世俗皇權還是不能比較的,每座寺院的領導層都要由鴻臚寺任命,佛門根本得罪不起真正的實權人物,尤其是如內衛這般深受圣人信任的存在。
那群少林僧人別看在外面耀武揚威,也是如打手般的存在,內衛一聲令下,就不敢放肆了,既然大唐的僧人都是如此,那就更別提他們這亡國的新羅僧。
圓藏此時就抱著破財免災的想法,趕緊把這群瘟神送走,以新羅子民對佛門的敬仰,他們還能繼續過以前的好日子,再度咬牙道:“請施主稍候,貧僧去取財物,定讓施主滿意!”
年輕聲音陡然冷了下來:“你真的以為我是來敲詐你錢財的?”
圓藏趕忙躬身一禮,苦聲道:“請恕貧僧無知,不知施主所求為何,只要我寺內能辦到,必盡力去辦!”
年輕聲音淡淡地道:“貴寺身為新羅佛門之首,其實我此來,是給你們指一條明路,也為雞林道都督府的穩定出一份力。”
圓藏微微皺眉,他倒是挺希望參與到安撫工作中去的。
可惜經過金春秋和金法敏兩代君王推行的親唐理念,新羅上下本就崇尚大唐文化,許多人都會說大唐話,哪怕口音嚴重,但溝通起來并不十分困難。
這濃郁的親唐氛圍,導致亡國后安撫遺民的工作難度大降,各方面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根本輪不到他們這些僧人出面。
當然,現在穩定只是現在,等大唐主力軍隊回歸后,或多或少還是會有妄圖復國的反抗軍出現,但那也不是僧人能夠安撫得了的,這位真的高看他們了…
年輕聲音笑了笑:“大師不必奇怪,你們要做的事情其實不難,只是主動承擔賦稅和徭役罷了。”
圓藏愣住:“請恕貧僧無知,施主之意是?”
年輕聲音道:“你們主動提出,此地的各座佛門寺院,愿意向雞林道都督府納稅。”
圓藏徹底愣住。
納稅?
這個詞是何等的陌生,甚至于近乎沒有概念。
但下一刻,圓藏醒悟過來,斷然拒絕:“還望施主恕罪,我圣慶寺人微言輕,恐怕各大寺院不會聽從!何況我等僧侶是方外之人,遠紅塵,敬佛祖,豈能受世俗煩惱?”
他語氣強硬,頗有幾分打死我也不依的決絕,因為這是要動他們佛門的根啊!
免賦稅,去徭役,是佛門所有特權的源頭,如此一來,度牒才有價值,占田才有意義,僧人的地位才能高高在上,脫離于普通百姓,反倒受到普世大眾頂禮膜拜。
試想如果僧人也苦哈哈地勞作,又怎么出現“上至權貴,下至平民,悉將家業為寺公財,競相獻田入寺”“一僧之費五丁難抵”的興盛景象?
年輕聲音這回倒是不惱怒了,輕笑一聲:“大師知道高昌國么?”
圓藏搖搖頭。
年輕聲音道:“高昌與你們新羅類似,極為崇佛,卻由于出家人數目眾多,僧侶也必須納稅,否則難以維持,新羅的情況與高昌就有幾分相似,高昌的僧人同樣是禮敬佛祖,為什么他們卻能納稅呢?”
圓藏雙手合十:“南無彌勒尊佛!”
管他什么高昌,讓我們納稅,門都沒有!
年輕聲音道:“看來大師是不愿意為之了?”
“恕難從命!”
圓藏態度堅定,卻又畏懼于對方的權勢,希望能給一個臺階下:“施主如果想要我等寺院禮敬都督府,都是可以商量的,只是不能以稅賦形式,擾我佛門清凈…”
在圓藏看來,這依舊是對方想掠奪新羅佛門財物的借口,只是這些唐人手段高明,準備繞個彎子。
他們寧愿損失大筆錢財,反正以后還能從信徒身上重新賺回來,一旦沒了特權,僧人的生活都將大變,萬萬接受不了!
“施主?施主?”
然而圓藏這句話并沒有得到回應,佛堂安靜下去,說話的人已經離開。
留下那新任的方丈面色變幻不定,郭元振出了圣慶寺,一路用真氣施展輕功,感受著兩側風景不斷倒退的快感,飛奔回了都督府。
到了府上,他立刻往練武場走去,遠遠就聽到傳來激昂的叱咤聲。
眾僧人正在切磋較量,用的都是真氣運行之法。
相比起郭元振和安忠敬在煉精化氣的法門下進步神速,這些少林僧人有的轉修真氣,有的精修勁力,還歸納總結出了不少招數,又在李彥的改良下,成為諸多絕技,繼續切磋苦練。
此時眼見這位旁觀,為首的智堅立刻過來行禮:“郭機宜!”
對陣前諸將封賞的詔書,前日剛剛抵達,郭元振成功跨越五品,晉升為內衛機宜使,二十多歲的年紀服緋,可謂前程遠大,他心頭也難免激動,只是表面上沒有像丘神績那般咧嘴大笑,微笑頷首道:“大師好!”
智堅趕忙道:“萬萬不敢稱大師!”
兩人稍加寒暄后,這位武僧又有些忐忑地問道:“郭機宜可知李閣領去了哪里,我們今日都沒見到他…”
郭元振道:“從倭國的船回來了,六郎去忙那邊的事情,等處理完后,會回來繼續指點你們的。”
智堅松了口氣,語氣里不自覺透露出的敬服,雙手合十,仿佛在禮敬佛祖:“此乃我等之大幸!”
郭元振笑笑:“確實如此。”
在這段時間的傳授中,李彥能根據每個人的根骨資質不同加以傳授,好似任何情況都能感同身受,想出最佳的應對之法,解決修煉的難題。
這等天人為師,讓人死心塌地,別說少林眾僧,就連他和安忠敬都變得愈發崇敬。
如此一來,正好交托正事,郭元振道:“我剛剛路過圣慶寺,似乎見到有少林僧人在外徘徊?”
智堅臉色微變:“還望郭機宜恕罪,這寺內僧人曾經污蔑我達摩祖師,我的師弟們大為惱怒,貧僧這就約束他們…”
郭元振擺了擺手:“大師誤會了,此事我也聽說了,這群賊僧褻瀆先輩,行此惡事,豈能不給他們一個報應?你們放手施為,不必顧忌,不要僅限于圣慶寺,新羅的寺院都好好懲戒一番!”
智堅大喜過望:“請郭機宜放心,此事就交給我們了!”
他們本就精力旺盛,無處發泄,柿子撿軟的捏,大唐的佛寺名剎人脈極廣,不知道就與哪家高門有所往來,他們不太敢動,這地方的僧人又算什么?
目送智堅斗志昂揚地離去,郭元振微微一笑。
佛門的信仰在普通人心中是根深蒂固的,舉一個特別現實的例子,兩個兇手同樣犯死罪,一個是無信仰的普通人,他被判處死刑,圍觀的百姓會拍手叫好,稱贊官府執法公正,另一個是剃度出家的僧人,僧人被判處死刑,圍觀的百姓卻會惶恐,害怕觸怒了佛祖,會遭到報應。
所以大唐士兵沖入寺院,哪怕寺院有罪,也會引發恐慌,可如果是一群和尚沖入寺院,性質就不同了。
“六郎所說,真是至理名言…”
“用佛門針對佛門,用信仰打敗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