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道心?
一曰向道之心,一曰清明之心。
又稱秉持本心。
人登山為仙,仙道昌盛故為人之昌盛。
而修士與妖魔的區別就在于,人類修行必修道心,而妖魔鮮少在意道心。
原本周拯以為,織月會引爆自身的法力,直接摧毀大陣內的妖物,哪怕只能將自爆核心區域的妖魔殺傷小半,那樣也可重創妖族和截天教勢力。
但周拯完全低估了織月的恨意。
也低估了織月此刻的‘實力’。
她闖入困陣中,竟直接撕開自身,釋放出無數怨靈,以燃燒自身所有法力為代價,讓這茫茫怨靈擊破此地眾妖的心神,侵蝕他們的血脈。
妖魔的慘嚎聲此起彼伏。
萬靈在這般怨恨之下顫抖個不停。
織月沖入陣中不過兩個呼吸,那群妖王、大妖、妖兵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整個困陣便被怨靈淹沒。
一個個半身蜘蛛狀的幽靈鉆入這些妖物的身軀,鉆入他們的心底,啃食著他們的元神。
織月體內那積攢了數百年、匯聚了一整個族群、吸納了一個大千世界生靈的斑駁法力,此刻成了這些幽靈的力量。
它們奔涌著。
向前撕咬著。
一個個妖魔雙眼通紅;
一名名大妖握緊手中兵刃突然斬向身側。
大陣之內迅速陷入混亂。
這般慘烈的情形,也將大陣之外的少數身影直接鎮住了。
左使欲催力劈開陣法,但天空邊緣撞來一道身影,帶著豬頭面具、提著一把神兵利刃,將左使的攻勢盡數攔下,二者自高空展開大戰。
左使身后的那群瑤池仙子欲前行,但一抹冰藍色的劍光爆發開來,空氣中出現了大片玄冰,將她們盡數封在了冰凌大陣之內。
那數十名被左使救出來的妖魔,此刻無人抵擋,立刻朝著下方陣壁發起猛烈攻勢。
周拯小隊就這幾個人,肖笙假扮成青華佛,此刻自也無法現身。
李智勇清楚知曉自己布置的大陣有什么弊病。
大概陣內只要那些大妖冷靜下來,聯手轟擊,雙方里應外合之下,大陣支撐不了一炷香的時間就會破碎。
但怨靈潮爆發了。
那些大妖還沒來得及組織起對大陣的有效攻勢,迅速陷入癲狂。
修為高的老妖尚且能在怨靈的啃食中強撐,但他身周的眾多妖兵已是圍了上來。
很多時候,少數人的清醒毫無作用。
這讓此刻主持大陣的李智勇壓力大減,只需應對來自上方的攻勢。
李智勇看到了機會。
看到了奪取更大戰果的機會!
而今三界疲敝,眾生凋零,妖魔橫行,若是能在此地削弱妖魔的實力,不僅能讓秩序陣營減緩莫大的壓力,也能極大的提振最近萎靡的士氣。
尤其是,這是青華帝君的戰役。
轟隆!
高空中一道道流光砸落,填滿了星光的大陣上下飄搖。
有幾只大妖化作本體瘋狂沖擊下方陣壁。
李智勇在銀梭中低頭噴了口鮮血,雙手快速揮舞,口中念念有詞,此前甩出陣旗的紙道人們紛紛前沖,雙手握持住一只只陣旗,爆發出其內存儲的法力。(注①)
大陣星光越發閃耀,漫天星辰星力被引動匯聚而來。
李智勇只需多堅持片刻!
只要片刻,讓此地的這些妖魔被怨靈深度侵染,己方就可功成!
李智勇的仙識落在大陣上方。
帶著豬頭面具的周拯,持劍與那名左使正面廝殺。
其實此時周拯有許多破綻,比如手中那把劍柄帶著陰陽標識的老君之劍。
又比如,周拯那師從自家敖瑩,下意識就施展出來的龍族戰技。
但此刻,周拯穩穩地擋下了左使,使得妖魔與截天教一方在此地戰力最高者,無法去破陣救妖。
甚至,在周拯的引導之下,兩者的仙力碰撞余波,大半都是朝著星空發散。
在更遠處的空域中,冰檸一人獨戰數十,雖有些狼狽,但依靠著玄冰之力,將對方攻勢暫時阻住了。
雙方激斗正酣,冰檸險象環生。
她知曉自己必須阻住這些強敵,以減緩隊友的壓力,此刻卻是絲毫不退。
大陣之中的群妖已近癲狂。
巨大的人面桃花蛛不斷撕扯自身,讓群妖互噬,讓群魔相殘。
“冰檸!”
忽聽一聲厲喝。
那被冰檸用神通困住的灰斗篷女子中,有人一把摘下了頭上的斗篷帽,扯下了臉上那一層薄薄的偽裝,露出了一張冰檸無比眼熟的身影。
師父?
冰檸秀眉輕皺,但身法、招數,沒有絲毫的錯亂。
那顆玄冰之心在這般時刻發揮了強大的作用。
那女子持劍搶攻,天仙境巔峰的修為爆發開來,招招鎖定冰檸身周非要害之處。
冰檸玄冰劍輕掃,她對這名女子的招式無比熟悉,破解起來如閑庭信步,連同周遭掃來的道道攻勢一同化解。
冰檸長發向后規律的擺動著,一襲冰藍長裙覆蓋著細細的冰層,面容沒有絲毫變化。
那名顯露真容的女子有些氣急,口中不斷呼喝:
“你為何非要這般執拗!那青華帝君給了你什么好處?”
“為師當年是瞎了眼!竟會教出你這般忤逆子!”
“只有主上是為你我著想,他們霸占權柄,視天下女子為玩物,我等要開創的新秩序,就是要反過來壓他們一頭啊冰檸!”
“你當真要氣煞為師!”
冰檸抿嘴不答一言,對那名女子只困不打,用一堵堵冰墻隔開了彼此。
但她總歸是被影響了。
本該計算好每一分、每一毫去施展的仙力與神通,卻多分給了一些,去困住那個想要擾亂她心神的女子。
這就導致,原本就因以一敵數十的冰檸,肩頭多了幾處傷痕,身周護體玄冰被數枚法寶連續轟中,仙力運轉產生凝滯。
以一敵多最怕的就是這般情形。
冰檸面露決然,強行催動元神之力,身周涌出了冰藍色的火焰。
哪怕這般會讓她傷及本源。
她已是要拼命。
周拯明顯注意到了冰檸的困局,與左使斗法中一聲大吼:
“老師不可!”
——李智勇有時也稱呼冰檸為老師,這般倒是不會暴露什么。
那左使定聲道:“拿下冰仙!抓活的!”
冰檸只是以冷哼回敬。
周拯雙眼一瞇,看一眼大陣中的人間煉獄,再看那已是接近支撐不住的大陣,立刻有了決斷。
貪功冒進必陷歹惡。
周拯猛力搶攻,此刻施展出的仙力余波是否會摧毀下方城池,也是完全顧不上了。
正此時。
‘洞賓,我助你脫身。’
周拯心底泛起了這般話語聲。
一縷奇異的流光自大陣光壁中射出,攜帶著一股晦澀的波動,化作了一名身著淺紅色長裙的溫柔女子。
自是織月。
她手持一桿玉笛向前。
左使面色大變,絲毫不敢觸碰這女子,身形連閃暴退。
織月欺身向前,看似不緩不慢,卻穩穩的逼近左使。
她是幽靈。
是冤魂。
是這顆星辰的不甘。
這般程度的怨氣,非造化境高手都會被影響道心,輕則道境無法再有寸進,重則心智失常,化作只知殺戮的狂魔。
周拯對著女子嘆了一聲,轉身朝冰檸方向飛馳,口中發出陣陣長嘯。
冰檸略微猶豫,還是停下燃燒元神之力,將能調動的仙力盡數散出,化作一層又一層玄冰墻,延長對方沖出來的時間。
那些要圍攻她的灰斗篷女子,此刻卻選擇紛紛朝著下方散去;
只因周拯放出的那股強橫的威壓,已護持在冰檸身周,她們誰敢靠近,接下來就是雷霆暴雨般的打擊。
冰檸深深看了眼她師父,身形朝高空飛遁。
周拯左手抓住冰檸手腕,隨后速度暴增,化作一縷清風沖向太空。
左使呢?
被冰檸困住的眾女仙扭頭看去,卻見左使正被一名虛淡的身影困住,且左使竟在狼狽的躲閃。
這讓眾女仙大驚失色,朝那里一擁而上。
大陣陣壁搖搖欲墜。
其內的廝殺愈演愈烈。
朱丹星稀薄的大氣層外,扮成青華佛的肖笙再次現身,化作流光鉆入周拯袖中,與冰檸一同進入了銀梭內。
周拯連續變化身形,不斷重復施展七十二變,沖向遠處的星路出入口。
有織月相助,他們計劃中撤退的部分,施展的頗為順利。
周拯恢復一心兩用,讓紙道人帶著銀梭疾飛,本體急忙回了銀梭。
銀梭內。
李智勇癱坐在角落,雙眼無神、面露苦色,嘴角還露著鮮血,臉上寫了個慘字。
肖笙坐在一旁,給李智勇渡過去一層層靈力。
周拯連忙拿了小金小銀那里黑來的丹藥,一股腦塞到了李智勇口中。
“智勇你沒事吧?你不是說大陣不會反噬嗎?”
“這不是反噬…咳,”李智勇低聲道,“我同時控制的紙人太多了,精神耗損過大,不是什么大事。”
周拯感慨道:“為了三界大義,智勇你付出的也太多了,這般珍貴的紙人…”
珍貴?
李智勇眨眨眼,隨后臉上寫滿了不甘。
“這次虧大了啊,班長我們…唉。”
肖笙道:“后面還要去抄家,盡快給你回血不就好了。”
周拯卻沉吟幾聲:“咱們別急著走吧。”
李智勇神色一動,隨后強忍著頭疼掐指推算,很快就道:“有機會的班長。”
“嗯,”周拯點點頭,“看我操作,不過不要強求,找機會就好了。”
言罷,他架著紙人進入星路,又極快地收起紙人和銀梭,顯露帶著豬頭面具的本體,連續施展變化法,當著星路中幾個妖物的面,轉身竄了回去。
周拯斗法耗費的仙力,都不如這一路不斷變化的耗損。
片刻后,周拯化作一名獅頭老妖,隱隱有些九靈元圣的風范,躲在了朱寶星附近。
再看戰局。
周拯身在局內時,心神都在斗法上,此刻遠遠看去,著實被震撼了一把。
這當真是他們搞出來的?
偌大的朱寶星,稠密大氣層附近,漂浮著一朵涵蓋了星辰十分之一面積的巨大烏云。
那是無窮盡的怨力。
在這苦海中掙扎的那些妖魔,不斷廝殺、憤聲怒吼,絕大多數已泯滅理智,被殺戮的欲望所支配。
幽靈們不斷冷笑。
怨靈們穿梭左右。
不斷有大妖沖出這團巨大的烏云氣旋,但那烏云會探出一只只手掌,將大妖拉回來、拽回去。
在烏云之上,那不過百余身影,此刻根本不敢下墜。
唯有那名依然在被倩影追逐的截天教左使,憑自身乾坤神通,不斷沖入怨氣中,救出一名名還算清醒的妖族高手。
但,那烏云越來越強。
在吞噬了那些妖族高手之后,這股怨力已然失控。
“左使快走!此妖太過兇猛!”
“混賬!”
“左使!妖族要多少就有多少!這女子的魂魄帶著邪性,怕是要出什么巨妖!”
左使攥緊劍柄,惡狠狠地注視著依然在迫向自己的‘仙子’,隨后一甩長劍,劃開乾坤。
道道身影爭前恐后地鉆入乾坤縫隙。
那倩影還要向前,左使揮出一劍斬向那烏云,隨后自身遁入乾坤縫隙,將乾坤緊緊閉合。
倩影怔愣了下,靜靜站在原地,低頭看向了下方的烏云。
她目中流露出幾分迷茫。
那是大仇得報后的迷茫,也是面對當前情形有些不知所措的迷茫。
銀梭內。
本是為了收斂戰場的周拯等人,此刻也愣住了。
事情的發展,好像完全超出了他們此前的預想。
冰檸點出冰鏡之術。
他們可見,那團烏云在不斷膨脹,其內爭斗的波動越來越小,而這團烏云像是有了血肉。
它似是被下方的生靈所吸引,正緩慢向下逼近。
一片片血雨從天而降。
血雨灑落之地,砂礫被迅速點燃,地火向外不斷噴涌。
烏云正下方探出了一只只手臂,不斷浮現出張張面孔。
怨靈在嘶吼,惡靈在咆哮。
地上的生靈在狼狽奔逃,烏云籠罩之外的地面出現了數不盡的流光。
能逃者皆逃。
但更多的生靈,根本無法離開地表。
而締造這一切的織月,此刻就站在高空中,茫然地看向遠方,心底漸漸滋生出了無盡的恨意。
‘洞賓,我是不是做錯了?’
‘可明明就是他們的錯。’
她那雙明眸中的光芒如燭火般跳動。
‘洞賓,我好想你…’
忽然,一聲清朗的嗓音響起。
“有控制怨氣的辦法嗎?”
織月目中的光亮輕輕閃爍,滿是歡喜轉身看去,卻看到了周拯那張有些無奈的面容。
“你沒走嗎?”織月輕聲問。
“這不是,”周拯指了指下方,“有控制的辦法嗎?”
“我…我釋放了族人,”織月微微抿嘴,“我只能暫時拉住她們,如果不行的話,也只能讓這顆星辰作為族人的墓地。”
周拯道:“那樣會生靈涂炭,而且敵人已退走了。”
“可這不是他們應得的嗎?”織月反問著,“他們如果不是被貪念所驅使,如何會來此地開采礦產,原本這顆星辰已是死絕了生靈,他們來此地,就該有這般遭遇。”
周拯沉吟幾聲,緩聲道:“交給我吧。”
織月怔了下,她有些不解。
周拯腦后綻出一圈佛光,三千煩惱絲化作一粒粒光點消散,身上的長袍也在佛光暈染中化作了白衣。
隨后,他身形墜入烏云之中,面前多了一本在三藏大師那借來的經文。
下一瞬,一束佛光將烏云照亮。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
輕誦《地藏經》。
織月靜靜聽著,目中多了一些思索,長裙上的淺紅色漸漸退去了些。
她注視著佛光中的和尚,飄到了那一束佛光中,一雙玉足并攏,長發隨著輕柔的裙擺向后飄揚,將那桿翠綠的玉笛湊在嘴邊,閉目吹奏著。
佛光越盛。
下方烏云漸漸縮小。
她的身影也越發虛淡。
那天,朱寶星上下了很久的雨。
那天,朱寶星上多了一片又一片綠意。
那天,一束束流光不斷朝著星空飛遁,遠離這片遭遇了不詳的土地。
而周拯站在綠草如茵的山坡上,立了一片石碑,刻上了織月的名。
注:紙人之法,又稱紙道人之法,起于穩教創始人,為成本低廉但操控十分困難的身外化身。引于《我師兄實在太穩健了》。具體制作方法: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