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老江頭子江華也是林場職工,而且是山場技術員,要論起來還是趙軍的前輩呢。
跟趙軍一樣,江華上班的時候也不太用心,但他那時候養不起狗、買不起槍,就學了下炸子,專門在山里炸黑熊、棕熊。
此時,落在趙軍手里的這本工作手冊,里面記載的內容與林場工作毫無干系,其書寫形式好似日記,可記的還不是日常瑣事,全是江華早年跑山打圍的事。
這老頭子敘事簡潔,毫不拖泥帶水,什么幾個人去、中午吃的啥,這些從來不寫,寫的都是他在哪兒下炸子,炸著多大的熊什么的。
可對這趙軍而言,也沒有用啊。拿熊瞎子又不像棒槌,在哪個老埯子里拿著的,下回去還能有。
一想到棒槌,趙軍突然看著這么一段,說是二十年前,江華在山里下炸子,遇見了一伙從嶺南過來的放山人。
這伙人特意在山里壓了窩棚,足足住了一個月才走。而他們壓窩棚的地方,離江華下炸子的地方,相隔就不到一里地。
有這么一伙人住在旁邊,成天嗚嗷喊叫的,野豬、黑瞎子不都得嚇跑了么?
江華連著三天上山去熘炸子,見那炸子始終未被觸發,在周圍一找,才發現了這伙人。
江華心知那黑瞎子是打不著了,而且有人在附近,萬一人碰到炸子就麻煩了。
于是,江華就把陷阱撤了,但這件事,被他原原本本地記了下來。
雖然不懂的放山,但江華猜測,這伙人能在那里住一個月,就說明那附近肯定有棒槌,而且還不少。
老太太見趙軍看得仔細,便沖他招手道:“孩子,你不用記,這些都給你了。”
“啊?”趙軍一怔,隨即面露喜色,剛才他往后翻了兩頁,發現在這工作手冊后面的部分,還有下炸子的方法。
江華把這些記載地相當清楚,而且還配有他自畫的插圖,雖然畫的丑了點,但跑山人一看就能看明白。
“這給我啦…”趙軍笑著剛說一句,但見老太太把那托著三個熊膽的黃油紙也往自己面前推,趙軍連忙把工作手冊放下,阻攔道:“江奶,這可不行啊!”
這仨熊膽,有一個被用過了,但其他兩個,一個銅膽,一個草膽。就在這年頭,拿到山下換三千塊錢,絕不是難事。
三千塊錢吶!
要掙工資的話,夠趙軍掙六年的,這是多大一筆錢呢?
老太太隔著炕桌,把趙軍的手扒拉到一邊,硬把三個熊膽推到趙軍近前,很硬氣地說道:“有啥不行的?給你,你就拿著。”
“我不能拿!”趙軍一指面前熊膽,道:“江奶,你知道這玩意多錢呢?這倆,少說得三千塊錢啊。”
老太太聞言一笑,道:“你江爺活著時候,啥都跟我說,我能不知道么?你剛才說,你這幾天要去嶺南,正好你去了,把這倆熊膽賣了。賣完了錢,都放你那兒,等我要花錢啥的,我再跟你說。”
說到此處,哪怕這屋里就他們倆人,老太太也壓低了聲音,對趙軍說:“你江爺他侄兒,天天惦記我這倆錢兒,我還不給他呢!”
聽老太太這話,趙軍只笑了笑,他沒去評價江州的為人。但就老太太要送給自己的熊膽,趙軍并不想接受。
倒不是說收了熊膽,就得給老太太養老。
東北這地方,跟《情滿四合院》不一樣,人越老越倔,越老越要強。
而且,這年頭不像十幾、二十年后,很少有老人攤在床上要人伺候的,只要活著,一般的都能自理。特別是老太太,都干大半輩子活了,做飯、洗衣服都不在話下,根本就不用人照顧。
所以,要是給老人養老的話,基本上就是等最后人沒了,管個發送。
而這老太太說的,什么賣了錢放你那兒,我需要什么,你給買什么。
那一百塊錢還好說,可三千塊錢,咋花呀?
就這老太太,她躺著花,花十年,她也花不完吶!
見趙軍還是不收那熊膽,老太太鼻子一抽搭,哽咽道:“趙小兒啊,你江爺說走就走了,就把我老太太自己扔下了。我那時候無依無靠的,都想跟他去了。但他的仇沒報,我下去見了他,怎么跟他交代呀?
他那侄兒來了,就惦記我們這倆錢。逼得我沒招、沒招了,我就去找國峰,我熊他。可我也知道,國峰他都不打獵,他還能咋整?
那天你要不去,你江爺這個仇就報不了!那時候天還熱,我能真看他生蛆么?”
說完這番話,老太太一捂臉,哭上了。
這一哭,哭得趙軍頭都大了,他連忙起身往左右尋摸,看看有什么東西,好拿來給老太太擦擦眼淚。
可人家老太太自己兜里有手絹,拿出來擦了擦眼角,又擰了下鼻涕,才又把手絹塞回了兜里。
“行了,行了。”趙軍忙勸道:“咱可別哭了,這咋說說話,又說這兒來了呢?”
“這不是給你熊膽,你不要么?”老太太使手背擦擦臉上淚水,道:“那天擱這院辦席,完事兒我都想好了,第二天不等天亮,我就上吊了,那還是你媽勸的我呢。”
“啊!”聽她這么一說,趙軍想起來了,那天老太太沒吃幾口就回屋了,之后王美蘭也進去了,不知道倆人說了什么,然后第二天老太太就跟江州走了。
趙軍側身坐在炕沿邊,跟老太太問道:“江奶,我媽那天跟你咋說的?”
“那可不能告訴你。”老太太揚下巴,沖那桌上的熊膽示意,道:“快點兒,你把這仨熊膽收了,那倆能賣的,你給它賣了。剩那一個用過的,是我去年眼睛長刺模湖,你江爺給我摳一勺喝了。你別說,這玩意還真好使。”
趙軍一愣,眼睛長個刺模湖,就摳熊膽!那一個熊膽,一千來塊呀,摳那一勺也值百八的。關鍵是,摳完了以后,剩下的沒法賣了。
這時,趙軍不禁感嘆,道:“我江爺對你是真舍得!”
老太太聞言,微微昂頭,嘴唇一顫,輕聲道:“那是。”
說完,老太太紅著眼圈,抿著嘴轉回頭,一指桌子上的熊膽,道:“收起來吧。”
“哎。”趙軍這回不再拒絕了,起身應道:“我收著。”
見趙軍拿黃油紙把熊膽一一包起,老太太道:“那個破開的,你封好了放家里留著,等你結婚有小孩兒了,小孩兒出疹子,給他使,用上就好。”
“哎。”趙軍仍是笑著應下,然后把包好的熊膽放回小木盒里,除此之外,還有那本工作手冊。
當看著趙軍收起工作手冊的時候,老太太皺眉道:“趙軍吶,你別學你江爺下炸子,那玩意不安全,沒人手把手教你,不行。你能打狗圍,還是打狗圍吧。”
“江奶,我知道。”趙軍知道老太太這番話是好意,纏炸子是技術活,很多人在纏炸子的過程中,炸子崩開了,崩掉手指頭、崩瞎眼珠子的都不在少數。
趙軍對纏炸子沒什么興趣,但他想研究一下那伙放山人的故事。
在江華的記載中,那伙人有參把頭帶著,十五、六個人在山里吃住一個月。
這可不是游山玩水!
要是沒大貨,他們絕對不會在山溝溝里待那么久!
江華跑山,但不放山,他記這伙放山人的事,只是為了給自己那次下炸子的事件做一個結尾。
但趙軍放山,而且他很有經驗。他想試著推斷出那伙人拿參的老埯子,要是能有所收獲,那就更好了!
不過,這本工作手冊,趙軍只是借來看看,等把有用的信息都摘錄出來,他就會將其還給老太太,留作個紀念。
“江奶,我家今天搭棚子,我先回去了哈。”想想自己該走了,趙軍抱著小木盒起身告辭,臨出門前還跟老太太說:“明天下午我過來,給你家那倉房棚頂釘上,不能讓它漏雨呀。”
“不著急,不著急。”老太太一邊把趙軍送出門外,一邊說道:“你該忙就忙你的,不用總來看我。”
“那你沒事兒就上我家去。”趙軍在院門口轉回身,對老太太說:“跟我媽嘮嘮磕啥的。”
“嗯吶。”
當趙軍回到家時,前院已經沒人了,所有人都去后院搭棚子了。
趙軍先把小木盒送回屋里,然后再出來,也到后院去幫忙。
一幫人忙活到晚上六點多,趙軍家的牲口棚才完工。大家伙洗臉、洗手進屋,王美蘭、金小梅和楊玉鳳已經把晚飯做好了。
三家人分兩桌,等吃飽喝足,王美蘭把剩的最后一條野豬前腿給張援民拿著,并讓他們兩口子早點領著孩子回家。
在張援民一家三口走后,李大勇帶著兒子、閨女也回自己家去了,只留下金小梅幫王美蘭刷碗、收拾外屋地。
等都收拾完,金小梅走后,王美蘭燒了一大鍋水,他們都忙活了一天,正好燙燙腳、解解乏。
洗漱完,解臣就上炕睡覺了,他今天是真累了,腦袋沾到枕頭,不大一會兒就睡著了。
而趙軍呢,今天頂數他干活最少,他也沒感覺多累,拿著江華留下的工作手冊,躺在炕上研究著。
與此同時,東屋里的趙有財,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其實他都感覺很疲憊了,但一閉眼睛,腦子想起那只豹子。
“蘭吶。”突然,趙有財出聲,小聲試探著叫了一下王美蘭。、
“嗯…”王美蘭的聲音很微弱,應該是快睡著了。
趙有財又想了一下,才決定富貴險中求,當即就道:“我明天想上永利去一趟。”
“干啥?”本來是背對著趙有財的王美蘭,聽到這聲音立馬轉了過來,瞪著眼睛問道:“你又活心了,是不是?”
“那個…不是。”趙有財小聲說:“那不老胡大哥受傷了么?你說,咱要不知道也就算了。咱現在知道了,不得去看看他么?我尋思…”
“你別尋思了,咱就當不知道。”王美蘭直接打斷了趙有財,想了想決定先給趙有財打了預防針,于是便繼續說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啥,我告訴你哈,這幾天家里有人,我不跟你倆一樣的,你也別得瑟大勁兒了!”
王美蘭此言一出,趙有財立馬從側身改成平躺,望著棚頂,長長一嘆。
聽他嘆氣,王美蘭搖頭道:“趕緊睡覺吧,都累一天了。”
可讓王美蘭沒想到的是,她話音剛落,趙有財竟然罵道:“小犢子!”
“你罵誰呢?”王美蘭一下就起來了,右手攥拳頭,朝著趙有財肩膀頭就是一記。
“我沒罵你。”趙有財緊忙道:“我罵那小犢子呢,他故意告訴我那旮沓有豹子,讓我睡不好覺。”
王美蘭聞言,白了趙有財一眼,道:“你是他爹,你咋能這么說兒子呢?”
“呵!”趙有財冷笑一聲,道:“還怪我說他?那小子跟李寶玉倆,把我狗藏起來了,完事兒以后,回來告訴我,狗丟了!”
“啥?”剛躺下的王美蘭,一聽這話,一下子又坐起來了,她看著趙有財,驚訝地問道:“你咋知道呢?”
“這娘們兒跟他兒子一熘胡同!”趙有財心中暗想,使眼睛夾了王美蘭一下,嘴上卻說:“我是他老子,他干啥,我能不知道么?”
王美蘭砸吧下嘴,道:“你是他老子,你就別跟他一樣了唄。”
“是唄。”趙有財嘆了口氣,說:“我不也這么想的么?要不我早捶他了。”
說完,見王美蘭躺下,趙有財側過身,和王美蘭說:“明天等我上班了,你跟他說,讓他把狗領回來吧。”
“為啥呀?”王美蘭不解地問道:“你咋不直接跟兒子說呢?”
趙有財一閉眼睛、一揚下巴,道:“給他留點面子。”
王美蘭聞言,笑道:“別說,你還真有當爹的樣。”
就在王美蘭夸趙有財的時候,西屋里的趙軍,已將江華的工作手冊從頭到尾地翻了一遍,直觀的有用信息,也就是那一伙放山人了。
雖然不知道這伙人還在不在了,是否還會來熘當年的老窩子。但山財不獨享,趙軍也想找到那個地方,他想看看能讓十多個人尋摸一個月的老埯子,能不能藏有大貨。
“61大班后堵,往上頂,再往西抓崗子走二里地…”趙軍喃喃念著江華記載的地址,腦海里自動出現山形地勢。
這是江華那次下炸子的地方,從這里推斷那伙人壓窩棚的地方。
他們在那里壓窩棚,周圍肯定得有水源。而且61林班,翻山過去再往西走,就是日后遠近聞名的雪鄉。
“嗯?”突然,趙軍一怔,勐地坐起,忍不住道:“我特么要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