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大孩子叫楊春,今年十四歲,家就是崇州的。
小時候,楊春家條件還是不錯的,因為他祖父楊占魁有秀才的功名,所以在衙門的戶房任事,這是個頗有油水的職務。
前年朝廷征發大軍攻打金川時,楊占魁以生員身份領辦兵米督運事,率領從崇州各處鄉村征發來的千余名民夫,推著裝滿糧食的雞公車跋山涉水送往前線。結果行到松潘一帶時天降大雨,導致很多雞公車因為路滑摔進溝中。
禍不單行的是,當時又有大量從金川前線敗退下來的清兵倉惶逃奔而來,民夫們以為番兵殺來了,嚇得紛紛棄糧而逃,導致此次所運兵米全部損毀。
追查下來,沒人會聽楊占魁解釋前因后果,誰讓他是督辦兵米的負責人。
很快,楊占魁被奪去生員功名趕出衙門,還被勒令賠償棄毀兵米價千兩,否則便要拿入牢中。
最后的結果就是楊占魁將家里的房子、地全部變賣用以償還米價,本是崇州富裕之家的楊家也是立時破敗,成為底層的窮人。
家中遭此大變,十二歲的楊春不得不中斷私塾學業,為了糊口也為給家里減輕負擔,便在親戚的幫助下成了鹽幫的一名小馬伕。
兩年間,楊春跟著幫里的大人幾乎跑遍四川全省,經歷無數風餐露宿的日子,更是嘗盡人間冷暖,這使得年僅十四歲的楊春看起來有幾分木訥,也不大愛說話。
先前東門收稅的營兵都是認識楊春的,知這少年性格,今天卻換了一撥人,是打前線剛下來的。
上面安排這幫撤下來休整的營兵到城門收稅,也是想讓這些在山里憋了幾個月的家伙們弄些好處。
由于是外地兵的原因,這幫營兵肯定不像本地兵那樣好說話,心也有些黑。
楊春馱馬上裝的貨物按從前規矩只要交六個銅子就行,這些外地兵卻非要他交十個。
多出來的四個銅子在別人眼里或許不多,對于家里還有幾個弟弟妹妹等著吃飯的楊春而言,卻是無法接受的。
別的馬伕也都被要求多交,在營兵們的威脅下,上有老下有小的他們不敢反抗只能乖乖交錢。
楊春卻是不肯交。
眼看面前的半大孩子遲遲不肯掏錢,收錢的那個營兵有些生氣了,用手中的刀鞘推了楊春一下,不耐煩道:“交錢啊,沒見后面還有好多人等著嗎!”
楊春仍是沒動。
“嘿,小子,你耳朵聾了!”
那營兵來了脾氣,二話不說舉起刀鞘就朝楊春身上砸去。
這一幕叫楊植正好瞧見,不禁“哎呀”一聲:“打人了!”
“啊?”
賈六回頭看去,卻見那半大孩子伸出右手握住了那營兵揮落的刀鞘。
“媽的,你還敢擋!”
打人的營兵沒想半大孩子敢反抗,氣得想收回刀鞘重新打,不想那刀鞘卻是被這半大孩子握得紋絲不動,任他怎么用力都抽不回來。
接連試了幾次,打人的營兵臉都脹紅了。
“有人抗稅!”
邊上另兩個正在收錢的營兵見情況不對,立時涌上來要抓住楊春。
楊春先是猛的一拽將最先動手的營兵摔到在地,緊接著伸手同時將沖過來的兩個營兵夾住,跟扔小雞似的甩倒在地。
動作之快,力氣之大,看瞎了不遠處的賈六和栓柱這對主仆。
接連三個營兵被打倒在地,楊春的舉動無疑是對營兵權威的最大挑釁。
“抓住他!”
“砍死他!”
“.....”
十來個營兵直接拔刀沖了過來,然后城門前包括賈六在內的一眾人就看到一個少年,用擔在馬背上的扁擔將十幾個持刀營兵全部摞翻在地。
是他,就是他!
賈六眼都看直了,呼吸也是加快,心頭更是跳得厲害。
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沒想到自己一直要找的厲害人,竟然會是這么一個其貌不揚的少年。
動靜鬧大了。
同楊春一起來的馬伕們要不是嚇得躲得遠遠,要不就是上前拉住楊春,有的更是奪下他手中的扁擔,生怕這小子一沖動再打死個把營兵,那就是真的闖大禍了。
一隊手持火器的營兵在一個把總模樣軍官的帶領下從城上沖了下來,看到地上躺著哀嚎的部下,軍官勃然大怒,指著被馬伕們勸著的楊春就吼了一聲:“是番賊,拿下他,報上去請功!”
一語就將楊春定性為番兵奸賊了。
“什么番賊,莫要嚇著人家孩子,我是漢軍正藍旗的,剛才的事情我都瞧著了,沒什么大事,就是這孩子沖動了些...”
賈六出面了,將自己的布特哈拜唐阿腰牌往那把總手中一丟。
漢軍正藍旗?
把總一愣,低頭看手中的牌子確是八旗兵用的,再聽對方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以及的確有一支北京來的八旗兵剛剛抵達崇州,自是不疑賈六身份。
接下來,便是賈六同這把總協商善后問題。
把總雖是正七品武職,但在賈六這個漢軍八旗第一布特哈面前顯然是沒什么官威可擺的。
恰好,祖應元帶著一幫人路過此地,見賈六跟綠營的軍官在說話,又見地上還躺了不少綠營兵,以為是賈六同綠營干上了。
“賈隊,我們來了!”
祖應元挺有義氣,呼拉一聲招呼帶人就沖了上來。
王福更賊,邊跑還邊喊:“叫人,叫人,滿八旗的,蒙八旗的,內務府的,漢軍的都給我過來!”
事情似乎要往更大去了。
“行了,何必跟個孩子計較什么,這十銀子權當我代那孩子賠給弟兄們的醫藥費...”
“怎能讓您破費呢!哎,您客氣!”
綠營把總眼見聚過來的八旗子弟越來越多,又知自家肯定不占理,唯恐事情鬧大落不得好果子吃,順水推舟收了賈六給的十兩醫藥費便將事了結了。
讓人群散了后,賈六走到那半大小子面前,呵呵笑道:“沒事了。”
楊春知道是對方救了自己,但他不善言辭,也不知說什么,便點了點頭。
楊植不高興了:“小家伙,你就不謝謝我家少爺?”
楊春怔了一下,忙給賈六鞠了一躬道:“謝謝!”
賈六看了看這半大孩子馱馬中的貨物,忽的問他:“你做這行一年能掙多少錢?”
“啊?”
楊春遲疑了下,告訴賈六他跟著馬幫跑貨一年能掙五六兩的樣子。
這真就是累死累活,才掙個辛苦錢。
賈六搖了搖頭,直接對這半大孩子道:“這樣吧,我見你身手不錯,不如給我當馬夫吧...嗯,我一年給你二十兩,如何?”
說完,不等對方同不同意,直接從錢袋取出一錠五兩的銀元寶塞在對方手中,面帶笑容道:“這是提前支給你的。”
看著,就好像人半大孩子不給他當馬夫都不行似的。
楊植在邊上嘀咕了:這孩子當了馬夫,我當什么?
楊春也被賈六這一舉動弄懵了,愣愣的站在那。
“算了,實話與你說明白了,這馬夫你不當也得當,因為我雖然救了你,可我又不能天天護著你,你以為你打傷那么多營兵,他們會饒過你?”
賈六很坦誠。
楊春沉默,他知道對方說的是事實,即使那些兵不來找自己麻煩,他也沒法在馬幫干下去。
沒有活干,家里弟弟妹妹們吃什么。
“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虧著你。你身手這么好,等過幾年我讓你去考武舉,到時再給你謀個差事,怎么著也比一輩子在馬幫跑貨強吧?”
賈六一心想將眼前這個打手拉到手底下,連將來都給人家規劃好了。
看出少爺是真心喜歡這半大孩子,楊植便也跟著勸道:“小家伙,我家少爺說話向來算數,這可是你的機會,你要好好把握。”
半大孩子似在思索,約摸十幾個呼吸后,他終是開口,卻非一口答應,而是提出自己的要求。
“要我跟你干,二十兩不夠,你得加錢。”
賈六覺得這話熟。
楊植嘿了一聲:“小家伙,二十兩不少了,你一年才不過掙四五兩...”
賈六打斷,直接問這半大孩子:“說說,為什么加錢?”
楊春遲疑了下,坦然說道:“你是八旗的軍爺,我要是給你當馬夫說不定就得跟你上戰場...二十兩就叫我給你賣命,不劃算。”
賈六微微點頭,這小子不但身手好,腦瓜子其實也靈的很,同外表給人的木訥憨厚完全兩樣。
“你要加多少?”
“一年三十兩。”
“......”
賈六以為這半大孩子跟他要多少,沒想就加了十兩,當場表示同意。
這么好的身手,別說一年三十兩,一年一百兩他也沒話說。
“這十兩銀子你拿著,是交給你爹娘還是自己留著,隨便你...我現在有事,你且回去,傍晚到城外的軍營找我就行。”
讓楊植給了這半大孩子十兩銀子后,賈六便準備進城,又想起一事,“噢,對,我是漢軍旗的第一布特哈賈東閣,到營外報我名字就成。”
望著手中實實在在的兩錠銀元寶,楊春有點恍惚,猶豫了下悶聲道:“你不怕我拿了你的錢跑了?”
賈六哈哈一笑,手一揮示意栓柱同他進城。
“少爺,你還沒問他叫什么名字呢?”
楊植心想少爺連人家名字都不問,別又充了冤大頭,回頭找不到人。
替少爺問那半大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楊春,他們都叫我小春子。”
“楊春,小春子?”
賈六聽了這名字不禁樂了,搖搖頭道:“男子漢大丈夫叫什么春,還小春子,不知道的以為你是宮里的太監呢。”
楊春沒吭聲,事實上他也不滿意自己的名字,但誰讓這名字是爹給起的呢。
“這樣吧,既然你遇上了我,以后又愿意跟我干,不如你就叫楊遇春吧。”
賈六覺得這名不錯。
“小春子,你覺得如何?”
栓柱覺得有必要征詢人孩子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