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個愛新覺羅表親在,賈家出旗的事多半能挽回。
畢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只要不出旗當漢人,能保住邁入大清政壇核心起點的這半個前程,賈六可不在乎他賈家老太爺是漢奸還是狗腿,哪怕叫他帶人把老太爺墳刨了,重孫子眼都不帶眨的。
畢竟,他“本系漢人”。
賈家,不過是個殼。
借殼上市的那個“殼”!
由于對賈家上兩代親戚關系不太了解,尤其是兩位姑奶奶家的情況,回去的路上賈六幾年來第一次認真向他爹大全討教。
結果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原來賈六的愛新覺羅表大爺(表哥)們,那是一個個的頂呱呱。
大姑奶奶賈秀云那頭,自打嫁過去后就給丈夫塞愣額生了兩個兒子,一個是承繼奉國將軍(正二品)爵位,現任鑲黃旗滿洲護軍統領的色痕圖。另一個是得了奉恩將軍(正四品)爵位的色克錫。
這會的護軍就是原先皇太極時各旗主親領的擺牙喇親兵,順治年間改稱護軍,成員皆是從八旗滿洲、蒙古挑出來的精銳,漢軍旗人再是勇猛一個打八個,都沒資格被選為護軍。
按康熙年間的制度,上三旗的護軍專門負責宮城禁衛,下五旗的護軍則負責各王公貝勒府。
理論上誰能拉攏上三旗的護軍,誰就能決定龍椅歸屬。
而且護軍各旗只有一個統領,所以色痕圖這個鑲黃旗滿洲護軍統領的地位和權勢非同一般。
弟弟色克錫比哥哥色痕圖就差得多了,爵位不如兄長,差事也不如兄長,只在宗人府掛了個閑職。
二姑奶奶賈秀芹那頭,自打嫁給多羅貝勒尚善之子古祿固后,前前后后替夫家生了三兒一女。
如今三兒一女都不在了,倒是孫子輩挺多,然而都不怎么出息,屬于閑散宗室,只一個孫子嵩椿很出挑。
這個嵩椿比當護軍統領的姨大爺色痕圖還要牛,曾任鑲黃旗滿洲領侍衛內大臣、正紅旗蒙古都統、內大臣,現在則出任江寧將軍一職。前幾年還一度擔任過宗人府的右宗人,在宗室之中威望很高。
因此,如果嵩椿能替奶奶娘家說幾句話,乾隆多半會給個面子,畢竟這位主還是要點臉的。
可惜的是嵩椿這會在南京任江寧將軍,屬于遠水救不了近火,故而賈家爺倆只能將希望寄托在了大姑奶奶兒子色痕圖身上。
去找色痕圖之前,賈大全讓兒子賈六先去找下二叔賈大忠,事關賈家共同利益,他得讓弟弟大忠陪著一起去。
賈家老太爺賈漢復當年生了兩個女兒、三個兒子,賈六的爺爺賈祖旺是三兄弟中的老大,因此賈漢復留下的世襲云騎尉的爵位就落在了長房這支。乾隆心血不來潮的話,賈大全死后賈六就能光榮上崗,從而正式成為大清朝的四品爵爺。
軍中又把這個云騎尉稱為“半個前程”。
賈家另外兩房也都在旗,但賈大全沒想過找他們,原因是他這個長房這么多年來對另外兩房沒怎么照顧,朝廷的好處也落不到那兩房頭上,這會出了事要找人家一同討說法,怎么也說不過去。
旗人間的規矩不管哪家有什么事,也是向來都由長房出面交涉解決,如此賈大全也沒必要去找那兩房。
“動作快些,讓你二叔趕緊過來!”
“嗯哪!”
賈六小時候愛往二叔賈大忠家跑,原因是賈大忠家院子里有棵棗樹,那棗特別甜。賈大忠因為連生五個女兒沒兒子的緣故,對侄子也是特別喜歡,有什么好東西總是不忘給侄子送一份。
因此叔侄倆關系打小就好。
有一次賈大全酒喝多了猛揍兒子,要不是賈大忠及時趕到,賈大全怕是真能失手把兒子給打死。
賈大忠家離賈大全家不遠,只隔了條胡同。
事關賈家命運,賈六認為二叔賈大忠一定會和他們一起去找色痕圖,沒想到了二叔家把事一說,賈大忠竟搖頭說不摻和這事,還說他老早就想出旗了,說什么天天守著那點旗人俸祿口糧實在是沒意思的很,一家老小日子過的也艱難,與其這么半死不活的,不如出旗自謀生路。
“回去跟你爹說,別舍不得這個旗人身份...咱們有手有腳的出去干什么不好?非呆在這旗里叫憋死么...”
賈大忠反過來倒是讓侄子回去勸他爹別想著找關系、弄門路的,老太爺是忠臣還好,貳臣還好,人都沒了大幾十年了,有啥打緊的?而且這事是皇帝給定的,能翻案?
“你爹就是舍不得那一年的八十五兩銀子,他老了,你還年輕,聽叔的沒錯...”
“......”
賈六一時無語,事實上賈大忠說的對,大多數漢軍旗人與其守著一年23兩的俸祿口糧過日子,這不讓干那不讓干的,不如出旗各謀出路。
這要擱別的時候,賈六說不定真就“反水”回去做他爹的思想工作,問題是現在他需要自家那半個前程!
他要當官,當大官,就必須在旗!
從二叔那回來把事說了后,賈大全怔了好長時間才說了句:“人各有志,隨他去吧。”然后讓兒子換身體面的衣服同他一起去找表哥色痕圖。
“栓柱,備車!”
怎么也是世襲云騎尉,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賈家還是養了一匹馬的。不過沒有馬夫,還是楊植這個賈家“三太保”兼任的。
想法堅定,意志堅決。
爺倆同心協力,誓要賴在旗中不走。
然而賈六很快發現坐在車廂對面的老爹表情似乎有些不對勁。
好像小媳婦洞過房后頭次出來見人,臉色異樣,走路都別扭。
賈大全這邊是有難言之隱,或者說擔心。
自打兩位姑奶奶去世后,賈家其實和那兩家宗室表親就不大走動了。不是賈家不愿意和宗室親近,而是宗室那邊不親近他們。
八旗是很怪的,旗人分滿洲、蒙古、漢軍三支。在漢人眼里,漢軍旗人是高高在上的主,可在滿洲、蒙古旗人眼中,漢軍旗人那就是八旗最底層的存在,由此形成了一條滿洲歧視蒙古、蒙古歧視漢軍的“鄙視鏈”,上下等級森嚴的很。
然而滿洲八旗內部也存在這種“鄙視鏈”,首先就是滿八旗分成了上三旗,下五旗。上三旗的看不起下五旗,上三旗內又分宗室旗人同奴才旗人。
宗室旗人自然是宗室的黃帶子、紅帶子;奴才旗人則是除了宗室旗人以外所有人。
為啥叫奴才旗人?
上三旗是皇帝直領的親旗,皇帝除了是這大清億萬臣民的天子外,也是上三旗所有旗人的主子,故而上三旗的官員在皇帝面前都是自稱奴才,這是一個很親近并表明顯貴身份的稱呼。
下五旗的人,包括其他官員要是敢在折子上自稱奴才,皇帝肯定甩他兩個耳光子。
賈家屬于漢軍旗人,又是后入關資歷較淺,也就是老太爺賈漢復在世時位高權重,這才能讓兩個女兒嫁到宗室做嫡妻,也讓當時并沒有什么實權的兩位女婿很是巴結。
可人走茶涼的道理,擱哪朝哪代都不過時。
賈漢復死后,由于賈家兩位姑奶奶的原因,那兩家宗室同賈家這邊還能保持正常來往。兩位姑奶奶一死,這門親戚便漸漸的涼了。
更何況賈家兩位姑奶奶都是康熙年間去世的,這一眨間就是幾十年,還能有多少情份在?
反正賈大全上次見到表哥色痕圖,還是八年前他被旗里抽調出征回部那次。
因此賈大全心里犯嘀咕,不曉得他那位當護軍統領的表哥還認不認他這個表弟,又是不是肯看在死去母親的份上幫賈家一把。
一路,當爹的忐忑,當兒子的則是斗志昂揚,滿懷憧憬。
隨著車輪的滾動聲,爺倆很快來到了鑲黃旗滿洲居住的安定門區域。
大老表色痕圖家的宅子以前是明朝一個大學士的,祖上岳樂入關后直接搶來的。
護軍統領又是奉恩將軍的府邸肯定有門房,見有輛馬車在自家府前大門外停了下來,立時就有值守的包衣奴才過來詢問,待知竟是老太太娘家的賈大爺同小少爺來拜訪主子,一個奴才趕緊進去通報。
“等會見著你大爺,要站有站樣,坐有坐樣,別吊兒郎當的叫你大爺犯嫌。嗯,另外不該你說話時別插嘴,你大爺是朝中重臣,最是講究規矩...”
因為擔心兒子在見色痕圖時表現不好,給那位護軍統領留下不好印象,賈大全下車后就開始叮囑起來。
“爹,知道了,我有分寸。”
賈六悶聲應道,他為人處事可比從前那個賈六要老成得多,比眼前面這個爹也穩得多。
所以,該他教訓對方才是。
又仔細打量了下兒子的穿戴,再瞧了瞧自個,撣了撣屁股上的灰后,賈大全先是呼了口氣,再是深呼吸一口,便準備同兒子入內見表哥去。
見著色痕圖之后怎么說,路上賈大全早就在心里醞釀了好多次,并認為不管兩家現在走不走動,還有多少情份,色痕圖都不會見死不救,畢竟他身上流著賈家的血。
見爹身子動了,賈六忙跟上,未想父子二人剛上臺階,先前入內通報的奴才就急匆匆的回來,見著賈家爺倆要入內忙伸手攔住,并道:“二位請回吧,我家主子今日不見客。”
賈大全的臉唰的一下變老綠。
賈六的臉差不多也是這樣。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你個外表敢這么不待見大內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