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下井蓋,人間變換,接近四十度的潮氣迎面撞上了訪客的臉頰。
黃懷玉躍下鐵梯,扯了扯t恤領口,徒勞地驅趕著濕熱汗意。
磚石結構的圓形通道頂端,水汽冷凝匯聚,打在使徒的腳面——他穿著路邊攤位上買的人造革涼鞋,以及海灘褲。
此時是八月十八日下午兩點,正是太昊市一年中最熱季節的日子里,最熱的時刻。
“如你所見,江諺就藏身在下水道里頭,但是他的具體位置,我們還需要找到引路人才能知道。”
李百辟拍了拍手,仔細拉上裝著手機的放水衣兜拉鏈,然后又爭分奪秒地給自己點上一支煙。
帶著尼古丁和焦油的致癌灰霧吞吐彌散,讓狻猊又自在起來。
“對了,今早的飛機機票要八百塊,等這次事了你可別忘了給我打過來。”
他說著當先邁入淡黃色的污水,毫不顧惜腳上的名牌皮鞋,朝前走去。
這里是太昊市的下水道系統,或者說,一座縱向深度達到兩百五十米(平均深度六十米)、水平面積近萬平方公里的地下城市。
也是江諺預定完成儀式的地點。
“上京下水道很大,也很熱鬧;在最寬敞的市區下方有三個主要勢力,都是幫派,分別叫鱗片、金屬、灰舌。”
李百辟一邊涉水往前,一邊說道。
“我們現在要找的就是鱗片幫的人,他們是下水道里的‘原住民’。”
“鱗片幫?下水道里的原住民?”
黃懷玉感到費解。
“亞人類?”
“當然不是亞人類。”
李百辟吸了口煙,笑道。
“換個問法,上頭咱們的大首都,你覺得怎么樣?”
“很好,經濟發達,城建繁華,街道整潔。”
黃懷玉跟在后方,簡短回道。
兩人目前正走在離地面十米以內的街道排水通道,腳下的水流大部分都是沖刷街道而下的雨水,雖然還是有些味道,但完全能夠容忍。
“繁華、整潔,現在的上京倒是配得上,但以前上頭可不是這樣的。”
李百辟用回憶的語氣說道。
“你知道太昊那個‘上京’的外號怎么來的嗎?”
他自問自答。
“大概三十年前,我還是小孩的時候,那時候信息時代剛剛到來,每日每夜,無數人追著暴富神話從全國各地來到太昊,成為‘昊漂’,妄想豐潤這座城市的榮光。
“就是那幾年‘上京’這個詞從動詞變成了名詞,成為了太昊的別稱。”
“你知道吧,我當時看這座城就像是在看一個煉鋼爐一樣,昊漂們是礦,晚上街頭的霓虹燈就像是火,從鐵礦石練成精鋼。”
李百辟感慨道。
在談及那個年代時,他似乎褪去了渾身的頹廢氣,語氣隱隱激蕩。
“但煉鋼是會有爐渣的,政策變化、犯罪、金融市場波動、疾病…新的神話誕生的同時,總是有數十倍的失敗者失去一切,流浪街頭。”
“流浪漢?”
黃懷玉疑惑道;他來了太昊兩次,沒有見到過任何流浪漢。
細細想來,他甚至沒有在太昊的街頭見過任何一個衣冠不整之人。
“是的,本來有很多,后來上頭通過了一個市容市貌決議,把流浪漢們全部清出太昊的地面;從那以后,這座城市的上城區才是現在的樣子。”
李百辟刻意吐了個煙圈,好似在模擬“清出”二字。
“這兒還有上城區?”
黃懷玉挑眉問道;據他所知,太昊沒有這個區。
“這兒的‘上’指的不是‘北’,而是地面;我們剛剛就從上城區下來,進入了下城區。”
李百辟兩指夾著煙,用暗紅色的煙頭指了指通道側上方不斷引水流下的小管道。
“自那以后,失敗者就像是污水一樣,被排入這座地下世界;金屬幫和灰舌幫也是在那時候發展壯大的。”
“現在的話,金屬幫主要搞些走私、買賣違禁品的勾當,這幫人擁有不少武器,核心都是些暴力罪犯。”
“灰舌的人則文雅些,他們在邪教、非法集資等方面有專長,現任老大據說曾經是呼風喚雨的銀行家。”
李百辟說道。
“至于‘原住民’鱗片,則和咱們接近些。”
“使徒幫派?”
黃懷玉問道。
“真正的使徒誰會長住在下水道里?”
李百辟哄笑道。
“極少數的異種、肉體異化者、特殊疾病的病患、天生殘疾的棄嬰…反正都是些看起來不太像人的家伙,結伴互助,在下城區住了得有一兩個世紀了。”
“太昊有著世界上最好的醫院,全國所有病入膏肓的人都會來到這里,有錢的看病,沒錢的互通消息、碰碰運氣。”
“就像引力一樣,這些人中的一部分會淪落到下城區,被吸收入鱗片。在那兒他們會找到同類,并得到一些特殊的辦法緩解痛苦。”
“久病成醫嘛,這兒的人路子野,也不怕后果,有時候還能幫人多續上幾年。”
李百辟解說道,明顯對這片地下世界格外熟悉。
“所以鱗片與其說是幫派,不如說是個后天形成的血親家庭,外貌的差別讓他們互相間緊密抱團,凝聚力和排外性都很強。”
“那他們的經濟來源呢?”
黃懷玉問道。
看著身邊流過的污水和潮熱的空氣,他很難想象有現代人能忍受沒有陽光的生活。
“不需要什么經濟來源,和金屬還有灰舌的人不同,他們本來也沒有想回到上頭那個花花世界去。這個下水道系統就是鱗片們的世外桃源。”
“至于物資、食物,嘿,你想象不到一座人口三千萬的世界名城每日產生的垃圾和廢棄物里能有多少可利用的東西。電器、家具,私接電線、燃氣、凈水管,我只能說他們的日子可能比上頭許多城中村里的社畜還要好些。”
李百辟笑道。
“而且他們還負責整個地下體系的維修;在下城區,論熟悉程度,沒有人比他們更強,像解決水電巨頭們的管道滲漏問題,地老鼠們的經驗比聲吶還好使。”
兩人沿著水道一路閑聊往前,依次爬下兩處落差。
距離地面大概又遠了十幾米。
半晌后,兩位使徒終于聽到有人語混在水流聲中遙遙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