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體圓潤的墨色石珠,被黃懷玉用指節彈入空中,清脆錚鳴后,又被一把接在掌心。
這次得到的阿拉克涅源質碎片中有八枚為眼球,剩余兩枚則是被植入腰間的骨節。
順著車窗外撒入的明光,黃懷玉能夠清楚看到墨珠光華表面上倒映的自己;這讓他難以自抑地回想三日前的大戰。
那時,渾身上下幾乎看不出人形的毒婦,眼眸中也是這般映照著他渾身浴血的身影。
除去擁有超凡偉力的使徒身份,關秀芳其人還有著不俗的美貌,但正是這樣的麗人,最后卻化作了八爪八目的獸化模樣。
這幾日來,蛛魔的恐怖下場與當日吸取神竭山君后自我迷失的經歷一起,常常在黃懷玉心中徘徊,讓他心有戚戚然。
于是,他又想起了第一次見卜依依時,小姑娘對他說的話。
“同化神話生物的遺蛻就像是一場拔河,或許人類可以憑借外力暫時占得上風,但行至深處,最后的勝利者卻從不會是我們。”
強如卜先生,最后也還是選擇了自我終結。
黃懷玉嘆了口氣,將阿拉克涅的眼珠隨手塞回兜里,枕著雙手靠倒在沙發椅上。
“依依,你為什么要當使徒呢?”
這是他第二次提出這個問題。
但經歷了五次烈戰后,兩人都知道之前那個“學歷低找不到工作”的輕飄答案只是托詞。
“因為我繼承了老爸的英招源質碎片。”
卜依依關掉了手機瀏覽器,雙手摟著小山君沉默片刻后,才終于開口。
“英招碎片總數在十片左右,老爸搜集到了六片,據說剩下的部分都還未現世;在去年年底,他的同化率已經到了58%,幾乎就要觸碰到戰爭級的門檻。”
哪怕是有“鴨你太美”的歌聲作掩護,卜依依還是不自覺地將聲音放至最低。
A級英招的58%?
黃懷玉忍不住心中驚嘆。
他之前已經意識到卜一可能很強——否則卜依依不會莫名其妙形成使徒間只要爆出名號,對方就會很友好的固有映像——但他沒想到會這么強。
哪怕是舊日集會中,除去燭九陰外的八位舊日支配者也未見得各個都是戰爭級——也就是說卜先生的戰力很可能還要強過部分舊日。
“老爸死后,留下的源質碎片如果打包出手,至少也該能賣出幾個億的價格,我實在是沒能力處理…”
在少女的聲線中,黃懷玉聽出了恐懼。
與尋常交易不同,源質碎片從不是物以稀為貴,反而是交易量越大、越常見的越貴;同一種碎片,把總和50%的當量打包一起賣,成交價可能是10%當量的五十倍而非五倍。
(好找、存世碎片多,意味著實力上限高)
“老爸已走的消息目前只有我們知道,但我也沒法保證能夠欺瞞多久;他在時,其他人哪怕知道了我們的住處也不敢來騷擾,但如今他不在了,仇家也好、逐利者也好,遲早會有人順藤摸瓜來尋找我、尋找那六枚英招源質碎片的。”
“我選擇成為使徒,也是想多一份自保的可能。”
說到這兒,卜依依絞著手指,似有些心虛——黃懷玉很快就意識到,小姑娘是在擔心他覺得自己被欺瞞著拖入了危險境地。
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以兩人如今勉強算是入門的實力,卜一留下的遺產反而是甩不掉的累贅。
拿著源質,自是眾矢之的;賣了源質,便如小兒持金——哪怕倆人公開直播把源質扔進了浩瀚洋,還是免不了被人覬覦“三畫天君”“莫須有”的其他遺產。
著實棘手啊。
黃懷玉摸著下巴想到,感到腰肋間被重重包扎的傷口又痛了起來。
“那個,我當時也不是刻意要騙你,懷玉哥,我真的投了月亮馬戲團的崗位,然后被刷了——明明都說‘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的。”
卜依依見隊友不說話,又連忙補充解釋道,一貫天真爛漫的話音里隱約有了哭音。
“唉,你焦急什么啊,我都是你懷玉哥了,還能舍你而去不成?”
黃懷玉搖頭笑道。
“沒有你的幫忙,我現在不是死在了毒婦手下,要不就已經被源質污染而不自知;依依,你要為這個哭鼻子,那就是看不起我了啊!”
他說這話并非安慰,而是真的毫無芥蒂——要說牽扯廣大,堂堂鐘山神燭九陰的使徒外加穿越者的身份不比毀滅級英招來得招搖?
更別說我現在乃是九位舊日支配者之一,真要泄露了身份,那可是會攪動世界局勢的——誰先連累誰還真不一定呢。
黃懷玉心中半是焦慮半是得意地想到。
“一個月前,我們倆都是初逢大變、心神震蕩的時候,互相間有所顧慮再正常不過了。”
他看著少女碧色的眸子,寬慰道。
“至于月亮馬戲團,反正短時間內他們用不上什么馴獸師了,你也算是報了一箭之仇。”
兩人說到這兒時,邊上單曲循環公放的“鴨你太美”正好走到了尾聲。
嘈雜聲咽,一時間反襯得包廂內的空氣尤為清冷。
“懷玉哥,如果以后我也要變成毒婦這樣,你就殺了我吧。”
在下一遍“鴨你太美”的前奏響起前,卜依依突然說道。
“我一直很怕痛,肯定做不出老爸那樣的決斷。”
少女抬頭與黃懷玉對視,眼里話里全是真摯。
“你說什么呢,真該說這句話的恐怕是我才對。”
黃懷玉聞言愣了片刻,本想嬉笑以對,最后卻不自覺嚴肅起來。
“如果以后我像上次那樣迷失了自我,你可千萬不能縱容;我要是覺醒,后果恐怕會非常嚴重。”
此話一出,兩人各自沉默片刻。
“懷玉哥,你是知道自己融合源質的主人了對吧?”
卜依依話語幽幽。
這下,一向自詡老練的黃懷玉難得遲疑。
“我,唉,是的…”
他不好意思地躊躇片刻,終于還是坦然承認。
就在他想多解釋點什么的時候,少女卻先一步抬手止住。
“一定是S級的吧?”
她的語氣很乖巧,像是藏著爪子的貓咪。
“如果不是源質主人比英招強得多,你應該不會瞞著我,吧?”
然后,少女就看到她能與蛛魔舍身搏命的懷玉哥窘迫得坐立不安起來。
“是的,我也不是有意瞞你,其實我自己也才知道不久…”
黃懷玉尷尬地東拉西扯,但少女只是垂著眉眼不接茬。
“好啦,那我們可算是扯平啦。”
半晌后,小姑娘才彎著嘴角小聲說道,聲音竟似是比往常還要歡快。
隨著“鴨你太美”又一次進入主歌,新一代燭九陰發現自己后背上居然有了汗意。
“對了,以后你那個泡腳就沒必要了,卜先生說的‘要不斷穩固你與神話生物的不同天性’不是指的表面喜好,而是最深層的心智執念。”
不知道說些什么好的黃懷玉換了個話題。
他原來想要等更有把握一點再和卜依依說這些——一旦表現出自己的見識超過“旅者”這個身份后,每一個謊言都需要數倍的謊言來掩飾。
但既然現在誤打誤撞地與少女有了默契,黃懷玉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
“嗯,我聽你的。”
與想象中不同,卜依依干脆應下,甚至沒有多問。
“老爸的天賦強得罕見,但他也摸打滾爬了七年時間才達到毀滅級——那時候我才剛剛自學完東華小學語文課本。”
小姑娘悲傷地緬懷著,但很快轉為溫存的笑意。
“懷玉哥,你融合不到一個月,已經殺死了能級二的毒婦,將來一定會成為比他強得多的使徒。”
這你可是高看我了,我連下一塊源質碎片都還不知道要在哪里取呢…
黃懷玉本想以自嘲回應,但當他抬頭望向卜依依的時候,卻被眼前的景象看得愣住。
逆著粉末般的細碎陽光,他看見少女潔白面頰上的絨毛都被鍍成了暗金——一片暖色中,對方望過來的希冀眸光,溫溫柔柔地灑在他臉上,熏熏然讓人心醉。
一時間,特等包廂貼墻的赭色胡桃木、窗外鱗次櫛比的青翠行道樹、無垠的天、厚重的地,都在對比下黯然失色。
她倚我為希望。
他想到。
“一定會的。”
須臾間,黃懷玉便掃去了心里那些七彎八繞,將四個字說得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