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在開始,你就留在岳陽修煉,尤其是你的那把鐮刀,更要沉下心來打磨。平日里沒事干,就去街市鄉野走一走,看一看。做人,就要到人堆里去,才能明白什么是做人。”
魏昊叮囑豐今安的時候,正牽著這小家伙的手在岳陽府的大街上亂逛,除了糖葫蘆,諸如風車、蟈蟈籠子也沒少買。
“那你什么時候來接我?”
舔著糖葫蘆,豐今安看著腳尖走路,小聲問道。
“不好說。”
魏昊牽著他的手,走出了府城西門,朝著洞庭湖而去。
此刻已經是傍晚,跟兵荒馬亂之地不同,岳陽府還維持著罕見的繁華熱鬧,燈火升騰起來之后,整個城市都亮堂了許多。
時不時還有各色飯香傳來,勾得魏昊一肚子饞蟲叫喚。
“為什么不好說?”
“因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回來。”
說這話的時候,魏昊很平靜,“天兵天將,我可以藐視,但藐視不是無視。如果我扛不住壓力,該死也得死。而且,我相信天庭也不會給我機會,讓我去陰間稱王稱霸。”
魂飛魄散,這是必須的。
小龍人有些愕然,然后不服氣地說道:“先生是‘齊天大圣’!是不會輸的!”
“不敗的,只有傳說。而我能做的,其實是全力以赴。”
蹲下來摸了摸豐今安的頭:“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像你我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總有一天,所有像你這般大的孩子,都不會再擔驚受怕。八歲,就該有八歲的樣子。等到八十歲回望人生,記憶中的八歲,理應叫作快樂的童年。”
“那你能不死嗎?”
“我是不會死的。”
豐今安知道老東西的答桉不是自己想要的,但是,正如老東西說的那樣…烈士是不會死的。
師徒二人行走到了岸邊,魏昊陡然見到了一座奇怪的小廟,香火還挺旺盛,進去一看,竟然供奉著一個女神。
這女神不是別人,正是“鯨海大公主”。
嚴格來說,這是個淫祀,應該被搗毀,但魏昊沒有這么做并且相當無語的原因,是因為廟宇牌位之上,寫著一行鎏金大字:承天命保黎民地府龍娘娘。
什么狗屁玩意兒!
魏昊有心砸了這個招牌,但見這小廟里頭,左右還有地府鬼差,元帥將軍鬼王一個不缺。
越想越氣,到了洞庭湖畔,直接喊道:“陸判官!”
聲音穿透水波,不多時,湖中一處廟宇中,有鬼神出行、踏波而來。
“先生!有鬼啊!”
“那是我的部下。”
瞪了一眼豐今安,魏昊旋即道,“我當初封他為‘洞庭利涉安流保境安民巡湖大神’,如今在人間,也是頗有神力的。少待見了他,要恭敬有禮。”
“噢,我記下了。”
豐今安這光景腦袋瓜子嗡嗡作響,心頭極其震撼:哇,老東西能封神,怎么不給我也封一個?
之前還因為魏昊要走感覺心情不佳呢,這光景又是跳脫起來,仍舊還是孩童做派。
過了一會兒,陸判官駕乘魚怪拖拽的豪車,到了湖畔,見到魏昊之后,趕緊行了一禮:“王上,此來洞庭,可是要召喚舊部,以抗天庭?”
“不至于。”
魏昊橫了他一眼,“你們一個個盼著點兒好行不行?動不動就抗天庭,做好自己的事情再說。”
“是!”
陸判官形貌威嚴,站在那里就是一身正氣,讓啃糖葫蘆的豐今安很是拘謹,像是做了壞事的小孩兒見家長,渾身不自在。
“你他娘的還啃個屁的糖葫蘆,過來問好!”
抬手就是一巴掌,把豐今安拍了一個趔趄,這才到了陸判官跟前,稽首小聲道:“巡湖大神好,我叫豐今安。”
“王上,這是…太子?”
陸判官一雙鬼眼,仔細打量豐今安,發現他雖然是人類,可真龍特征俱在,這不由得讓陸判官猜測,是不是魏昊跟哪個龍娘的后代。
掐指一算,除了隔壁“鯨海大公主”之外,還有巢湖龍神的親妹妹。
“太個屁的太子,他是當代云中君,我收下當學生。”
“什么?!云中君?!”
陸判官陡然震驚,“沒想到云中君竟然有真龍形貌!”
“好歹也是一代神君,沒點特別的,怎么可能站得住腳。”
魏昊懶得多做解釋,跟陸判官道,“我最近要應付一下天界來客,這小子就扔在岳陽府讓他深入人間修行,若有變化,你也幫忙看護一二。”
“王上有命,屬下不敢推辭。”
“我聽到你們喊‘大王’‘王上’,我就頭大。”
不滿歸不滿,這事兒也阻撓不了。
魏昊手一揮,一掛黃泉環繞,然后他看著陸判官,“我留一滴黃泉在你這里,但有不測,你也可以借助黃泉遁走。”
“王上擔心屬下魂飛魄散嗎?”
陸判官是想拒絕黃泉的,太過珍貴,他怕承受不起,“王上,我身負巡護大神之職,人間神位也能保住…”
“讓你收著就收著,你不過只有三分之一的神權,真當自己萬無一失?”
夏室沒有冊封,那就不作數。
倘若大夏完蛋,那就還得人心認可。
哪一樣都很麻煩,也很容易出現紕漏。
魏昊不想陸判官遭了暗算,所以留下一滴黃泉,就相當于留下了信標,只要出現魂飛魄散的殺招,陰魂遁入黃泉,那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這一滴黃泉,就能裹住陸判官的魂魄,匯入黃泉主流之中。
如此,也就避免了魂飛魄散。
手段是簡陋了一些,但比那些個宗門留下本命魂燈要強得多。
這是規則上的強,因為人死就得黃泉走一遭,這是自來的規律。
“多謝王上!”
陸判官一向剛直,但并不傻,孰好孰壞,也是心中有數。
隨后,陸判官彎腰看著豐今安,緩緩伸出手指,指尖在小龍人額心輕點,便是一道靈光閃現,緊接著一團鬼火懸浮,不多時,火光皆沒,在豐今安額心形成了一個焰火圖桉。
“這是我職權之內的便利,若有災禍加身,可擋下一難。”
豐今安一開始還不覺得如何,待發現自己自己能辨識陰陽變化之后,頓時知曉這是很大的福利,任何鬼魅近身,都不可能逃過他的感知。
“多謝大神,多謝大神…”
小龍人連連鞠躬,這一次是真的服服帖帖。
“王上,若是天界大軍征討,王上難道還要孤身一人嗎?”
“你不要急。”
知道陸判官的擔憂,魏昊笑著道,“我一直在等,等一個機會。”
“還請王上告知!”
“等更多的人有勇氣反抗。”
魏昊沒有隱瞞,“我從淮陰一路輾轉,斗了一路,也算是逃了一路。在驚心動魄之間,保全了自己。這對諸多弱小生靈而言,是很漲信心的。在‘云夢大澤’這一通斗法,更是讓許多百姓,認清了現實。”
默默忍受有用嗎?
無用!
屠刀砍過來的時候,可不會因為你的忍讓停止。
要么反抗,要么滅亡,沒有別的路,沒有別的選擇。
“大夢”之中的變化,其實就是一種未來,一種結果。
夢醒之后,心存僥幸之輩不是沒有,但更多的,必然是選擇了如何反抗。
反正都是死,不如臨死拉個墊背的。
這就是絕境中的必然結果。
而魏昊這一路逃跑,固然是狼狽不堪,固然是孤立無援,但是他居然沒有死,居然還活著。
這對那些內心歡呼的百姓、精靈們而言,堪稱是甘露美酒,成為了他們的信心源泉。
同樣的,陸判官看到魏昊的到來,何嘗不是激動不已,只不過他忍住了,也更加地堅信,當初為了億萬鬼民而打死五閻王的凡人…不改本色!
唯死而已,有何懼哉!
“王上要號召江淮生靈,共舉大事嗎?”
“還不到時候。”
魏昊看著陸判官,“倘若真到了不得不決一死戰的時刻,我能夠依仗的,也只有兆億鬼民。”
“王上一聲令下,兆億鬼民,必將響應!”
“所以,不急。”
有些事情,魏昊覺得也已經時機成熟,便對陸判官道,“龍墓那里,我也還有一支強軍。只要天界繞開規則前來人間,那么,冥界自然也可以這么做。但是,我們的本心,絕非是為了掠奪人心愿力。這一點,我想冥冥之中的意志,自會有判斷。”
“冥冥之中的意志?”
陸判官有些不解,冥冥之中真的誕生了意志嗎?
現在陰陽兩界并非沒有一種傳說,說是三界之中,會誕生“天道”。
這個傳說的源頭,有兩個。
一個是北陽府操江同知汪伏波,還有一個,則是捉摸不到行藏的神算袁君平。
前者姑且可以視作讀書人的戲言,但后者…
知道袁君平厲害的陸判官,此刻根據魏昊所言,竟是有些期待“天道”的誕生。
倘若真的有了“天道”,那么,那些精于算計的仙神們,終于可以消停了吧?
“現在也別想有的沒的,反正堅持人道不動搖。說破天,人間是因為有了人,才叫人間。”
“王上言之有理!”
“對了,那個小廟是什么情況?”
魏昊抬手一指,陸判官看過去之后,便笑道:“是大公主殿下占王上的便宜,不過也并非胡亂祭祀,有了這‘龍娘娘’廟,也是安心了不少。以往多有孩童在此落水,眼下大公主殿下看護,已經鮮見。”
“原來如此。”
這黑絲大長腿老娘們人還挺會打擦邊球。
不過有一說一,活兒不錯,挺好。
“王上以為如何?可要拆了?”
“算了,能順人意,安民心,那就是得了‘一’的神。”
“王上言之有理。”
聰明正直為神,老百姓認可的,又沒有坑蒙拐騙偷,那就沒問題。
有了“地府龍娘娘”的名號,至少鯨海大公主可以行走的洞庭水泊范圍,也大了不少。
至于說哪天名聲傳播深遠,那都是后話。
“我明天就會離開,一切…保重吧。”
“這么快?”
陸判官有些錯愕,“王上駕臨此地,想來周遭陰神都會前來。何不…”
“沒有什么何不,我也不需要會盟。”
擺擺手,魏昊接著道,“還不知道哪家天庭派出幾個使者呢,沒必要。萬一來了心狠手辣的,返回天界之時參上一本,奪了一個兩個神位,那也是得不償失。”
“還是王上思慮周到。”
地上陰神數量其實非常駁雜龐大,有些山神歷經幾個朝代而不變,可能朝廷都忘了,但天庭是記得的。
倘若輪值的天庭瞧著不順眼,勾一個“里通魏逆”,這天庭神位花名冊上,可能就要消掉一個老神。
沒有人間祭祀,又丟了神位,說不定很快就被遺忘在了人間,久而久之,化作邪神、邪靈,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如此下場,說是殘酷,一點都不過分。
魏昊也不想為了自己擺個排場,就鬧得有陰神毀滅,實屬沒有必要。
“就此別過吧。”
“王上保重!”
“回去吧。”
揮了揮手,魏昊牽著豐今安,離開了洞庭湖畔。
路上,豐今安又是高興又是惆悵,高興的是得了寶貝,惆悵的是明天老東西就要走…
沒了老東西,自己的小命還能安全嗎?
“先生,你千萬別死啊。”
好半天,小龍人憋出來這么一句話。
“信不信我抽你?”
瞪了一眼這死小孩,魏昊在路邊茶肆買了一包茴香豆,一邊吃一邊道,“你師兄應該也會來岳陽一趟,到時候記得要有禮數。”
“能得好處么?”
“好你娘個頭,你來岳陽府才多久,已經拿了多少好處了?要知足!”
“都不如那斧頭,還有那根香。”
“你倒是會做夢。”
可惡,說來說去老東西不還是不想把“金龍斧”“龍木香”給我么?
是夜,魏昊沒睡在岳陽樓,他怕黑絲大長腿龍族老娘們兒偷襲,尋了個客舍就呼呼大睡。
豐今安也不在身旁,里里外外省了不少警惕的心思,天一亮,吃了本地早酒,胡亂灌了幾碗堿水面,魏昊便奔著西北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