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魏公——」
貓兒眉心鉆出一個大鬼,然后焦急喊道:「那就是魏公——」
「老娘知道!」
女人因為驚嚇,口吻尖利,甚至帶著以往風月場所中的刻薄。
「這死鬼怕是不行了.....
「魏公!」
貓兒的大鬼繼續叫著,女人卻是嚷嚷起來:「休要聒噪!」
然后也不顧車把式已然嚇得尿了褲子,她徑自跳車沖了過去,無視了數萬鬼卒的步履維艱,竟是穿梭于鬼魂之間,在恐懼和顫抖中,一把將魏 昊背了起來。
只是一個踉蹌,壓得她直接趴在了地上。
「老娘如何背得起這兩石的份量!」
她罵罵咧咧起來,「祥子!還不快過來給老娘搭把手」
「東家!有鬼啊——」
「放你娘的屁!光天化日之下 ,哪有鬼——」
尖刻的叫聲,讓周圍數萬鬼卒都是為之安靜。
是真的安靜,甚至是死寂。
遠處的夏邑已經五光十色,斗法的仙神施展神通,唯有此處,凡人在萬鬼之間瑟瑟發抖,卻又情不自禁伸出了自 己的手,咬緊了自己的牙。
「東家.....」
「這是老娘的相好兒!老娘加錢!」
車把式祥子兩股戰戰,但最終在「加錢」二字的魔力面前,選擇 了眼睛一閉,跟了上去。
「趕緊搬車上去。」
「我的娘 ,魏狀元恁重。」
「沒點本錢老娘能看上」
「東家說的是。」
祥子搬著魏昊,他頭一次知道,原來凡胎肉體,可以強到這般地步。
他也知道魏昊的懸賞花紅,可這光景,樣子想要拿錢,偏就不想拿朝廷 的懸賞。
不為別的,就為心里痛快。
「東家,我家里還有六口人呢。」
他終究還是怕的,又畏懼起來,「可不能把我供出去啊。」
「少你一個大子兒」
「多少再加點兒。」
看著女兒摸出來的銀錠子,他 感覺鬼上身也不算什么大不了事兒的,但凡只要加錢,跟鬼睡也沒問題。
「不成器的東西,回頭老娘南下,也捎上你全家,總不會斷了你的生計。再給你五十兩安家費,這總行了吧?」
「那感情好,東 家放心,我可不是‘雀蒙眼「,這老李趕路也不用管日夜.....
拍了拍老馬,祥子很是自信,這匹老馬,就叫老李。
之所以相熟歡喜,那大概是原先在大車行做事的時候,他趕的就是這匹馬,也在馬廄里 伺候過老李,交情深遠。
「添香閣」聘了他搶菜買菜,捎帶著,便將便宜的老李也一并買了過來。
原本是要宰了老李吃肉的,但終究沒下得去刀子。
各種機緣,湊成巧合。
祥子依舊恐懼,但他是專業的,哪怕前面萬鬼飄搖,一個個鬼 氣森森,這光景卻是硬著頭皮,嘴里喝道:「墩兒」
老李這匹老馬便是埋頭趕路,得兒得兒的馬蹄聲,比不得駿馬,快也快不起來,只小跑了一里路,老李就跟牛兒一般慢悠悠地離京的路大多平坦,它便是個悠 閑的生靈,盡管做著拘役一般的事情,卻是個格外自由的精靈。
老李打了一個響鼻。
車把式樣子立即摸了一把東西過去,老李嘴里響起了嘎嘣嘎嘣的 聲響。
「甚物事?」
「黑豆兒。」
「這吃得比人都好。」
「馬吃得比人好,才能干活多。」
祥子聊起馬匹,反倒是自信滿滿,天上地下,到處都是陰兵鬼卒,可不知道怎地,一路上竟是平靜了下來。
為什么怕鬼 祥子頭一次冒出來這個想法。
怕鬼害人吃人附身?
自己又沒干什么虧心事,怕什么 想通了一個從小就畏懼的事情,竟是豁然開朗,全然沒了童年少年青年時的荒誕恐懼。
見得鬼多了,
也就不怕鬼了。
而且車上的貍奴,還被一只稀奇古怪的大鬼附了身。
一路上,這大鬼不斷地變換面孔,千幾百張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甚至有些面孔,祥子竟然是認識的。
京城并非全都是富戶,總 有貧苦的底層,有些依附城郭的小老百姓,便成了首善之地最底層的賤業之輩。
祥子也是其中之一,但他總算是有手藝的,能茍活。
有的人碰上了難處,不僅僅是日子走到頭,人生也走到了頭。
這世上 ,并非所有人心如鋼鐵又能咬牙堅持。
祥子覺得自己跟魏狀元也有相似的地方,都挺能熬的。
只不過,他熬的是日子;魏狀元.....熬的是朝廷相公。
魏狀元可真是太能了!
好漢。
趕明兒回去之后,也得 跟家里吹一吹......
祥子這般想著,又趕緊甩了甩頭,這念頭可不能有,揣好銀兩就得了。
等到臨死的時候,再把這事兒吐露出來。
人總有最風光的時刻,他一生中的豐功偉績,大抵上,就是現在了。
馬車并無目的,只是順著道路南下,一路上鬼魅相隨,直到老李駐足休息,祥子趕緊給它按摩喂水,還一個勁兒地夸贊:「好家伙,老李你行啊,老當益壯,一口氣能走個百八十里去。你這是千里馬的底 子,沒趁上好時候啊。不過咱們這一趟可是干了大買賣,你這回拉的可不是爛菜葉子菘菜幫子,這可是咱們大夏朝的狀元郎......」
一通按摩夸贊,休息的老李竟是得意地甩著馬頭,鬃毛也仿佛柔順了 起來。
說話間,祥子自個兒蹲著吃炒黃豆,這是從家里捎帶出來的,婆娘孩子爺娘,一天到晚也就是借著這玩意兒續命。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大柿子,埋灰脫澀過的,也是管著饑飽。
開春并沒有柿子吃 ,柿餅倒是有的,不過夏邑多有窖藏的習慣,舊年祥子存了一些大柿子,也不焐著,入冬就能存得久一些,
只是不曾想這回「春闈」有恁大的動靜,反倒是讓柿子救了一回。
唏哩呼嚕嘬著,老李也饞,
吃著甜如蜜的柿子,然后直打響 車上,女人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摸著貍奴腦袋,然后詢問。
可惜,貍奴也不知道該去哪兒。
數萬鬼卒也是面面相覷,也拿不出頭緒。
它們連搬運魏昊都如此艱難 ,這光景沒有見兩手一攤,已經是難能可貴。
日頭逐漸爬坡,附近的山丘已經出現了形狀,萬鬼無奈之下,只得散去。
唯有上工的日游神耷拉著長長的舌頭,湊過來急得團團轉:「怎么辦怎么辦,如何 是好,如何是好.....」
夏邑城外的斗法如暴風驟雨,卻又在天亮的時候結束。
無數棺槨不得不退去,蔣判官的陰神法衣更是破損嚴重,看著東天紅日緩緩升起,喟然一嘆:「天意,天意啊!大王..….
他不知道魏昊能走多遠,但大概不會有二十里。
二十里,眼前這些劍修不過是片刻就至。
他擋不下,也擋不了,還搭上了地府。
陰陽沖撞是大罪,這個罪,不在人間地府,而是人祖人皇們的約束。
這一份約束,或許會讓天界利用......
可惡!
獨角鬼王在棺槨中咆哮:「不要管那么多,拼了——」
「天亮了。」
蔣判官說出這句話之后,獨角鬼王的吼聲戛然而止,片刻,他同樣無力地說了兩個字:「天 意.….」
陰神如潮水一般退去,袁洪完全抑制不住此刻的心情。
就算這些地府陰神能夠借助法寶在白晝斗法,那又如何?
不過是再添罪孽罷了。
一眼望去,陰神施法過后的水土,都已經開始生機消退。
沒有生氣的土地,遺禍無窮。
「若是在上古,早就被誅殺干凈....」
揚了揚手中的拂塵,袁洪冷笑一聲,然后看著遠方,「最多出逃二十里,這垂死掙扎,真是愚蠢。」
然而此時,車把式祥子正一臉驚 愕喊道:「老李,你是吃了甚么龍精虎猛的東西,怎地跑得跟飛起來一般?我的爺,這也太快了吧!」
馬兒揚蹄,奔騰如飛,腳下的煙塵好似祥云,天上的燕雀掠過,竟是追不上它的飛奔。
更離奇的是 ,這吱吱呀呀看似散架的馬車,竟然還是穩穩當當,車輪沒有繃斷也沒有開裂,讓車內的女人也是叫道:「祥子!你使了甚么法術?!」
「東家,我就是一個趕車的,是老李要成精了吧。」
他嘴上這么 說著,卻忽然聽到一個老者聲音響起:「祥哥兒待我不薄,今日也讓祥哥兒添福添壽,給老王家積德。」
「誰?!誰在說話!」
祥子嚇了一跳,怕是鬼魅,可忽然一想,老子一晚上跟好幾萬鬼卒趕路,
怕個屁啊。
再聽聲音,才發現竟然是老李回頭沖他說話,還甩了一下越發油光水滑的鬃毛。
「老李?!」
「祥哥兒,坐穩了!」
「我的娘!真成精啦——」
原本不知道去哪兒,但這會子,馬兒揚蹄似飛 ,直接奔著緱氏山而去。
一路上,黃雀時不時過來嘰嘰喳喳;喜鵲冷不丁銜果相投。
驚慌了一夜的女人也不管那許多,撿著果子便吃,只三兩個便飽了。
而懷中的貍奴,也終于緩緩睡去,呼嚕聲陣陣,
響個不停。
許久之后,馬蹄聲漸漸平緩,祥子愕然地看著周圍景色,愣神道:「怎地到了緱氏山」
老李笑著道:「往后咱們興許就住這兒哩。」
「老李,你真成精啦?」
仿佛是不信,祥子還捏了一下自 己的大腿,很用力,痛得發呼。
「成精不至于,算是通了人性,開了智慧,我也是沾了祥哥兒的光啊。」
「我的娘,還有恁般離奇的事兒!」
老馬兒竟是露出一個人類一般的笑容,大板牙呲著很是滑稽 收了嬉笑,老李才道:「咱們可得上山了。」
那臺階密密麻麻,卻是老李的難處:「祥哥兒,受累。」
「噯。」
木訥地點點頭,祥子也是莫名其妙,這時候恍恍惚惚的,感覺幾輩子加起來都沒有這一 晚上的來得精彩。
「東家,興許這是到了地頭。」
「有甚說道?」
「這兒是緱氏山啊東家,山上有金母宮。咱們拜一拜本地的娘娘,說不得能幫了魏狀元。」
一咬牙,女人麻溜兒地下車,跟樣子兩個一起 ,一個背一個扶,好似推拉一般,才艱難地將魏昊抗上臺階。
兩石的份量,女人受不起,男人也不能健步如飛,只一會兒,祥子就累得氣喘如牛,他這輩子沒干過這般痛苦的力氣活。
走一段歇一段,終 于累得兩腿發顫。
「你個老爺們兒還不如我!」
半老的女人咬著牙,將魏昊背上,打著擺子喊道:「王大祥,你個夯貨倒是搭把手啊——」
「我這手支著呢!」
這山道一路上去,原本是一派春光,可是 這光景,卻無人欣賞。
周遭的動靜,也沒有讓人注意,各種奇石怪石,各種奇花異草,都已經湊到了跟前,卻也沒人在意。
低著頭,都是趕路人,哪有心思去看道旁的野花、遠方的風景。
不是閑人,哪 有心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女的妝容似鬼,男的衣衫皆濕,若非一陣春風吹來,那是說不出的疲憊。
終于,見著了院墻,見著了大門,見著了大門口正在挑水的老婦人。
「老人家,老人家....」
吁吁的祥子出聲高呼,然而聲音戛然而止,只因為他一眼望去,此處兔子除草,桃花擦墻,動的不動的,都跟口吐人言的老李一般.....
「讓你們受苦了。」
老婦人一臉感激,然后趕緊招呼了一聲,便見 一顆顆石頭滾過來,馱著二人休息,至于魏昊,桃花柳枝架著他在老婦人跟前躺下。
柳枝為床鋪,桃花為被褥,著實有些奇幻。
「萬幸。」
老婦人松了口氣,然后道,「他是我門下記名弟子,你們放心 ,我不會害他。」
此言一出,卻聽女人喊道:「我徐金花不懂這個,只問老媽媽一個事兒,這要害他的人恁多,可能護得他周全?」
「你怎愿意舍命救他的?」
老婦人不答反問。
「他說我以后可以有的 選,不做。」
徐金花并不優雅,可她言語堅決,「誰也不想生來做,我這輩子沒得選..…...不,我下半輩子,我下輩子,都不想做。萬一我做不了主,他能給我.....給我們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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