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就像是一個深潭,一片深淵,論誰落入其中,都會寸步難行。
魏昊感覺自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黑云密布,瓢潑大雨,這大約不是哪位龍王受命的降雨點數。
“殺——”
宮中衛戍毫不猶豫,槍如林而來,直刺魏昊。
“來吧!!”
劍衣刀榼震動,一條長槍甩了出來,這是魏昊的夕角槊,破開一道道雨簾,直接戳向十步之外。
與此同時,長刀背負,健步如飛,每一步踏出去,水花好似蓮花,綻放于三尺之內。
“死!!”
長槊洞穿一人脖頸,魏昊雙目兇狠,十步之內,格殺一人!
此刻,大元宮內,數百貢士都是沒有忍住,全都簇擁到了廊下、窗前,看到的是黑壓壓的甲具,時不時在電閃雷鳴中被照亮。
明晃晃的兵器,此刻分外奪人心魄。
這一刻,目睹一切的北陽府、岳陽府新科貢士,心中都有一種悸動,不是忿怒,不是恐懼,而是想要沖出去,做出驚世駭俗之舉的沖動!
唐淞晨想要跟魏昊并肩作戰,但是他壓制住了這種沖動,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羞愧,羞愧于自己的能力太過孱弱,在數百甲士面前,完全就是擺設。
他不能上去拖后腿。
“放箭!放箭!放箭——”
弓弩手同樣列陣,已經占好了位置,完全沒有考慮跟魏昊短兵交接大戟士的安全,箭矢如蝗,頃刻間射向魏昊。
嘩啦!
一件披風突然抖了出來,魏昊渾身“烈士氣焰”爆發,無視了皇城的壓制,直接一飛沖天。
只是騰空而起的時候,魏昊并沒有繼續朝上,而是掠過槍林,奪門而走。
這一幕,諸多新科貢士都是看在眼里。
很顯然,皇城之中,對魏昊的神通壓制,肉眼可見。
“娘!娘!娘——”
大殿中,赫連無咎正在哄著哭喊的小皇帝,姍姍來遲的太后臉色鐵青,她看到了地上李懷柔的尸體。
身首分離,血濺三尺。
緊緊地攥著拳頭,太后怒目而視“十仙奴”:“爾等還不出手——”
“娘娘,魏昊此賊神通廣大,恐其魚死網破反殺大殿之上啊。”
此言一出,直接讓太后身軀一顫,連忙道:“還不護送皇兒離開這險地!”
“是!”
“十仙奴”沒有出手,哪怕他們非常想要出手,尤其是被奪走功德法寶的“木鹿大仙”和“天壤大神”。
他們不傻,地仙級數遇上魏大象就是一個死,如今鬼仙之流,怕是一個照面就沒了天地間的痕跡。
想要魏昊形神俱滅固然是非常熱切,但只有先保全自身,才有指望。
此刻,“十仙奴”只能盼著城內衛戍反應快一點,最好整個夏邑即可封鎖,如此,魏大象就是甕中之鱉,再無出逃的可能。
但要說什么都不做,那也不行。
只見“金鴉仙”掌托“一界桑葉”,口中念念有詞,竟是無數蠶蟲爬了出來,它們口吐蠶絲,在大元宮外結網。
不多時,竟然密密麻麻,將宮墻之內籠罩得嚴嚴實實。
“那是什么?!”
“蠶絲?!”
有人伸手輕輕一碰,卻瞬間驚叫一聲,原來是手指被割破。
這蠶絲看似晶瑩剔透,實則鋒銳無比。
宮中大戟士顯然都認得此物,紛紛散開,而魏昊披風一抖,甩開箭矢,見到蠶絲大網之后,并不慌張,胸腹鼓動,張口一吐,便是熊熊烈焰。
一片蠶絲大網,瞬間被燒了個干凈。
“哈哈哈哈哈哈…‘金鴉仙’,多謝你助我一臂之力!”
魏昊長槊一點,蕩開宮墻瓦片,整個人掠過上空,已經到了前殿。
原來,蠶絲大網出現之時,大戟士紛紛散開,自然陣型變化,露出了空隙。
這樣的機會簡直絕妙,省了魏昊諸多氣力,在這里跟大戟士糾纏,久而久之,氣力耗盡的那一科刻,就是自己的死期。
但是“金鴉仙”想要網殺魏昊,倒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魏昊天克法力,這“一界桑葉”再如何神通妙法,如今施展出來,到底還是依托法力。
碰上魏昊的“烈士氣焰”,只有化作灰灰的份。
前殿占地極廣,但外部衛戍還來不及反應,只是聽到警訓,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魏昊沖出的時候,竟是大聲吼道:“邪祟犯禁,已然逃離宮中,還不隨我速速追擊!”
前殿原本是朝中臣工休息預備的地方,衛士并不持槍拿戟,而是帶刀佩劍,故而也是千牛衛的一部分。
魏昊亮出腰牌:“我乃‘千牛衛司仗使世襲左千戶’,還不隨我追擊——”
“是!”
一時發蒙,再加上魏昊氣勢洶洶,諸多千牛衛帶刀護衛都是蒙圈兒了一樣,跟著魏昊往外沖。
邊沖邊喊:“休要走了邪祟——”
連過三重偏門,于承天門小門出,迎面便是春明大街,到了外面,有個帶刀侍衛小校連忙問道:“左千戶,是個甚么邪祟?甚么形貌?”
“那邪祟便是護國大法師袁洪,如今就盤踞在‘護國大法壇’,還不隨我前去城西捉拿——”
一聲大喝,魏昊一馬當先,竟是直接朝著城西而去。
這光景魏昊鵲起兔落,一頭扎入附近的怡善坊,又從南坊墻而出,奔著朱雀大街以西的坊市穿梭,片刻不停歇,一路狂奔。
那些個前殿帶刀侍衛一頭霧水,有人懷疑道:“邪祟就是護國大法師?”
“以前倒是經常有人彈劾國師,可不都是被打入死牢了嗎?”
“難道今日風向變了?”
正說話間,后頭傳來甲葉聲,大戟士校尉黑著臉上前吼道:“誰打開的宮門?!沒有聽到緊閉宮門的警訊嗎?!”
“是一位追擊邪祟的左千戶…”
啪!!
上去一個耳光,大戟士校尉咆哮道:“那個左千戶才是邪祟——”
“啊?!”
帶刀侍衛們一臉懵,那位左千戶身上并無妖氣,只有殺氣啊?
這是怎么回事?
大戟士校尉連忙吼道:“敲鐘!!四城城門全部關閉——”
“敲鐘!敲鐘!敲鐘——”
宮墻高樓之上,一口特殊的大鐘被敲響,它不是報時的晨鐘,而是警鐘。
敲響這一口大鐘,整個夏邑,都出現了極為特殊的變化。
凡胎肉體都能清晰地看到頭頂一片蒼穹,像是被一個無形的屏蔽罩隔開。
由小變大,由近及遠,從皇城出,逐漸籠罩全城。
魏昊奔走安業坊和崇業坊之間的坊街時,陡然身軀一震,他即刻明白,這是夏邑的警鐘被敲響。
這是傳承久遠的一口鐘,其神妙之處,就是可以警衛邦國。
夏邑,就是國中之國、邦中之邦。
在很久很久以前,夏邑還不是夏邑時,這里曾經有過諸多王朝國家的興衰,當時城池即為國,居住在城池內的人,就是“國人”。
而當“國人”遭遇外部侵害時,就會敲鐘示警,這就是警鐘。
不知道多么久遠的力量,累積了不知道多少歲月、人心,此刻敲響,整個夏邑中的百姓,都是精神緊張、保持警惕。
仿佛四周都有敵人,凡有可疑之人,都會立刻被注視。
魏昊知道這警鐘的厲害,他在汪伏波、馮瑜寧那里,早就了解過的。
甚至這警鐘,還不止這些神奇,娰十九告訴過他,警鐘一旦長鳴,國中精靈,皆可為耳目。
也就是說,夏邑之中的花草樹木、鳥獸魚蟲,只要是開慧的,都有可能成為這口警鐘的暗哨。
魏昊一旦被看見,就是徹底暴露。
“圣人中旨,海捕逆賊魏昊,生死不論——”
一聲長嘯,天空中掠過諸多巨大飛禽,更有各種飛行法器,顯然,這些不受國運壓制的修真,都是皇族豢養的家奴、供奉。
魏昊將大氅裹住全身,掩藏在一處樓閣之下,宛若倒掛的蝙蝠,暗中盯著一切。
盡管內心焦急,但魏昊還是強行讓自己平復心境。
現在可以確定一件事情,自己正陷入一種非常不利的境地,因為身上的官威已然散去。
喀嚓。
將千牛衛左千戶的腰牌捏了個粉碎,這已經用不上了。
凡是能夠在夏邑飛行的修真,都可能是自己的敵人。
整個夏邑城內外,有十余萬大軍,更有城關兵馬司這樣的單位,再加上各種私兵、供奉以及散修,夏邑有多少神通廣大之輩,魏昊已經懶得去琢磨。
沒有意義。
如果不想死,就得逃出去。
得想辦法。
借助“人祖披風”,將自己的氣息徹底掩藏,魏昊一動不動,在黑暗的屋檐下,誰也想不到也察覺不到。
風雨如晦的當口,周圍腳步聲極為急促,夏邑的全城戒備,也就是盞茶功夫。
警鐘一旦敲響,城內官民都是精神緊張起來,不會無端散漫,甚至只要給出適當理由,說宵禁就會全部配合宵禁。
這就是警鐘的力量。
空中,大量的飛鳥、怪蟲在那里起舞,這些鳥怪、蟲怪,都已經開慧,不過此時因為對力量追逐、渴求,便隨著警鐘起舞。
它們會配合警鐘,將敵人找出來,然后論功行賞。
一只麻雀撲騰著翅膀,落在了屋檐上,左顧右盼,看了看四周,沒有發現什么,然后飛走。
一只早春瓢蟲震動著翅膀,在縫隙處落下,這里落一會兒,那里停一下,貼著魏昊的眼皮,然后走了。
有飛蛾飛過,也有機靈的家鼠。
螳螂、斑鳩、松鼠、甲蟲甚至還有一朵飛花…
這些開慧的怪蟲精靈,不管它們愿意不愿意,都是警鐘耳目,所看即警鐘所看,所聽即警鐘所聽。
魏昊一動不動,猶如冬眠。
神識之中,一個個“神身”在激烈討論。
“神身之術”的好處,此刻也是發揮了出來。
“有一點可以明確,夏邑不可能一直封禁。”
“所以只要撐到封禁結束,就能混出城外。”
“也可以選擇死路,再沖一次皇城,把太后皇帝都宰了!”
“好!”
“這樣會死!”
“死了不是更好?!直接做府君!”
“放屁!生命生命,生者才有性命!”
“可以視死如歸,但絕不藐視生命!”
諸多魏昊一番激烈爭吵過后,達成了共識。
首先,絕不蓄意尋死,那有違道義。
其次,絕不畏懼死亡,這是自己的修行!
有了這個共識,諸多魏昊開始了第二輪爭吵。
“‘十仙奴’的手段,會在這種環境下被放大,這里成了他們的主場,而且他們人多勢眾,各種散修、修真,甚至是妖怪精靈,都會是他們的盟友。”
“而且很多日常不能使用的法器、法寶,現在都能使用出來。”
“我們在這里,有盟友嗎?”
一個魏昊發出提問。
“有!”
“請舉例!”
“土地神!”
“井龍王!”
“娼妓神!”
很多魏昊給出了這么一個回答。
而有一個魏昊突然站出來喝道:“那‘添香閣’的娼優,可為盟友?!”
“可,亦不可。”
“‘斑錦彪騎都尉’,可為盟友?”
“不好說。”
“北陽府同年,岳陽府同年,可為盟友?”
“同樣不好說。”
“如此,孤軍奮戰吧。”
這個魏昊說罷,眼神充斥著決絕。
然而很快又一個魏昊站了出來,甚至拔刀亮劍:“人世間的道義,從無絕對,故而世人多‘難得糊涂’。然而,道義就是道義,是真理,就算嘴上不從,內心,也是明白的。”
“我相信,淤泥能出清蓮,人間必有良知。”
“只有把路徹底走絕,到了那一刻,我才會相信,我是只身一人,我是孑然一身。”
一個個魏昊拔出長刀,目光都是肅然:“如此,我命由我不由天!”
所有的魏昊重新凝聚成一個,待屋檐下魏昊睜開雙目,盡管一眼望去,天上地下到處都是追捕他的修真衛士,卻再無之前的緊迫感。
他要耐心地等待,等待一個機會,他便不信了,整個夏邑會禁閉十年八年?
街道上,甲士們列隊巡邏,大量告示被張貼在了坊街、市場,其上內容說得都是同一件事情:新科狀元魏昊,于“聞喜宴”之上,行刺當朝宰輔,門下省侍中李懷柔。
看到這個告示之后,安康坊“添香閣”都知徐媽媽,趕緊把之前拿出來展覽的“吉米多維奇習題集”給收了起來。
原本是想燒了的,但徐媽媽終究是舍不得,只是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