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童生時,魏昊也喜歡看王守愚斷桉,不是看王守愚多么明察秋毫,而是看漏洞在哪里。
發現最主要的因素不是對錯而是身份之后,魏昊便找到了提高勝算的玩法。
功名加上證據,再招呼同窗、鄉親,直接抹平一般坐地戶的地位優勢。
其中權重最高的,便是這功名。
你有了功名,說鼓動也好,說扇動也行,總之,有了功名,說話之后左鄰右舍才會聽。
不然你一個毛頭小子,說話就是個屁。
讀書人,不在讀書二字之上,而是讀書之后獲得的社會地位。
陽世的玩法,魏昊并不精通,因為五峰縣內不需要他精通。
勤修苦練的武藝刀法,讓豪強知道他不好惹;努力考上的功名,讓書香門第不好下手。
這時候,對錯、證據,就有了意義。
誰的“民意”大,誰的“民意”小,這時候正堂大老爺才會做個比較。
一桿秤,只有用得上的時候,秤砣才有意義。
秤砣,就是民意,就是百姓。
陰陽相濟,萬物流轉,魏昊在陽世的經驗、見聞,在這陰間,竟然也能找到七八分模樣。
一時間,竟是有些分不清哪里是人間,哪里是地獄。
“魏相公,您當真要去五閻王那里告狀啊?”
“不錯。”
“這五閻王的手下可厲害哩!”
“哈哈哈哈,要是不厲害,我還不找他呢。”
第三國的野鬼來了七八百萬,宛若螞蟻一樣,將魏昊駐足的地方圍了一圈。
這陣子,魏昊點了一千七八百的三朝野鬼,都是大唐、大虞、大夏趕考路上嗝屁的書生。
舉人、秀才都有,就是行文有些變化。
大唐朝和大夏朝的官方字體想去甚遠,只有字形結構差不多。
魏昊為了方便,便統一讓這些有文化的野鬼跟他學楷體和彷宋體。
他的字不好看,所以是由汪摘星教授書法。
如此,三朝野鬼便做到了“書同文”。
溝通方便之后,又在“刨心山”“挖眼谷”“鏟皮坡”“刖足灣”等等地方豎下華表。
一共十六個華表,凡是覺得自己遭遇不公的,便可到華表下面控訴。
書生野鬼們便以人皮為紙、人血為墨,在華表下記錄下來。
有野鬼鼓噪當增補文員,以供魏昊驅使,然而這些鼓噪的野鬼,反手就被魏昊打了個魂飛魄散。
這些野鬼并不知道,魏昊眼內有陰陽靈火,鬼魅只要口吐謊言、心懷不軌,立刻現形。
次數多了,別說野鬼們知曉魏昊有看破鬼魅之能,連城內的鬼差們,也是敬而遠之。
凡人敬鬼神而遠之,鬼神敬異人而遠之。
大抵上,可能是一個情況吧。
“從這卷宗上來看,蓄意積壓的桉件并不少,拖延審判的更是不計其數,其中不乏有打著證據消散而后不了了之的心思。”
一樁樁積壓的冤桉重新浮出水面,魏昊在陰間收集證據完全沒有遮掩,急得大量鬼差紛紛奔相走告,希望活動活動,將這陽間來的“瘟神”送走。
秦廣城中,不少第四國、第五國的鬼差都找到了判官,神情都是極為焦急。
“老弟,再這么下去,整個地府都要天下大亂啦!”
“這不是還沒亂嘛。”
判官哪里不知道同僚們的來意,可知道又如何?
事情根子就在冤死鬼身上。
那魏昊看不慣,所以仗著實力過來為人主持公道,又有什么問題?
難不成,還能罵他多管閑事?
“老弟啊,現在幾千萬的野鬼都鼓噪著要造反,到時候地府要是垮了,誰擔得起責任啊!”
“那我能怎么辦?我是判官,又不是閻王。”
判官沒好氣地背著手,對一群鬼將、鬼帥、法王、鬼王大聲道,“魏昊兩年前就說了,指名道姓的說了,要找五閻王討個說法。你們找我做什么?直接讓五閻王出面,不就行了?”
“都不說話了?大家都是多少年的老鬼,何必互相說鬼話當面湖弄。魏昊找誰,你們就請誰。若是不敢出面,怎地還要來禍害我不成?”
“老弟,我們去過地藏王國了,問過了瑞獸。”
“它…怎么說?”
判官臉皮一抖,魏昊身上的披風,可不是真的披風,他完全不敢說出來。
就不知道地藏王國的瑞獸有多大膽了。
地府動蕩,肯定會有人趁虛而入,地藏王國的作用就很好,可以減輕地府的壓力。
只是怎么介入,然后跟地府融為一體,這是需要磨合的。
一個共同的敵人,或者一個共同的“瘟神”,是建立盟友關系的絕佳方式。
“那…那是…”
“不能說!!”
“閉嘴!”
鬼差們都是神情緊張,喝止了想要說話的家伙,然后看著判官:“我家大王也不是不想見那魏昊,實在是這個魏昊兇名在外,若遇他眼中邪魔外道,必定斬草除根。地仙之下他無敵,我家大王也不想在他那里遭了毒手。”
“哼!說得好聽,天庭降旨的時候,可是威風八面?怎地,這時候天庭的權威,便不好使了?”
第五國來的鬼差都是悻悻然不作聲,當初新閻王上臺時,可真是無比霸氣,整個地府的運轉大權,幾乎都開始集中起來。
可惜集權到一半,另外九國的大王,不是回天界述職就是外出訪友,諸多職權下放的后果,就是幾百年就歪風邪氣蔓延。
陽世的官場陋習,到了陰間,略作改動,就是讓人上頭。
甚至有些陰差原本生前也是個正直剛強的人,結果死了之后,吃喝嫖賭樣樣都學會了。
阿諛奉承、行賄受賄,全然沒有半點不適,絲滑得很。
如今諸多地府英杰,都是想著革新氣象,官方民間,種種怪相亂象,也便是在這種錯綜復雜之中互相催化。
在野豪鬼想要有所改變,只能謀求大能領導,而魏昊的到來,便是一種機遇。
只是,有些陰司大神很清楚,最開始他們琢磨的,是跟地藏王國合作,請來“大孝大愿安忍不動靜慮深密菩薩”,傳下禪門咒法經文,以助超度轉世。
魏昊的到來,千萬億鬼魂歡呼雀躍,百千萬鬼差卻是心情復雜。
地府的中軸以西,不知其幾千萬里,跨過不可描述之雪域、沃海,有一片巖漿烈焰地獄,中央有一朵極為廣大的血海蓮花。
蓮花之上,有重重浮屠,浮屠之內,有蓮花生賢人。
賢人側臥閉目,十二花瓣各分邦國,眾生或是朝拜,或是詢問,或是仰望,或是咒罵…不一而足,猶如陽世。
這賢人雖非鬼神精靈之身,卻不懼陰森鬼氣死氣,背后亦有一國,其中多為老弱婦孺,為首者乃是一個老婦人,率眾勞作,織布耕地,維持著陰間生計。
此時,賢人駕前伏著眾多鬼差,獻上供奉之后,便不去理會賢人,而是在蓮花中央一國的國門處,詢問一頭獨角虎頭狗耳的異獸。
“之前地府第一國、第二國、第三國、第四國的都來了,你們又是第幾國的?”
那異獸口吐人言,顏色從黑變白,打了個呵欠,有些無奈地看著一眾鬼差。
“我等自閻羅城而來,到此處請菩薩使者指點迷津。”
幾個法王、鬼帥都是穿著官袍、甲胃,氣勢很是不凡,而且一個個腰間手中都有天賜的法寶,身份自然是不低。
異獸無奈,只好道:“那陽間來的,的的確確是個凡人,凡胎肉體,作不得假。只是他秉承公道之心,且又有大勇大力,這才引發共鳴,得了人祖青睞。”
“前年地震,便是此寶出世?”
“唉…”
異獸欲言又止,看了看遠處蓮花中央側臥的賢人,傳音入密問道:“菩薩,這寶物由來,我委實不能說,倘若說出來,定會引發人祖感應。”
賢人頓時睜開眼睛,瞄了一眼天穹上的那雙眼睛,然后沖異獸點了點頭。
于是異獸便對一眾鬼差說道:“此寶一直就在陰間,何談出世?”
“啊?!”
有個鬼帥頓時大驚,并且抓住了重點,“豈不是說,這人從陽世而來,闖入陰間之后,將我陰間寶物給拿了?”
異獸頓時無語,直起身子道,“那是人祖之物,陰間誰能拿,誰敢拿?”
“人祖又不在陰間,這落在陰間,便是陰間寶物。那人雖強,但不告而取便是偷,是個罪過,可得一判。”
“你們若去搶奪,須記得跟我蓮花眾生無關,跟‘大孝大愿安忍不動靜慮深密菩薩’亦無干系。”
“自當如此。”
那群鬼差頓時駕著陰風,奔東方去了。
待這些鬼物徹底走了,異獸這才嘆了口氣,化作人形,竟是個白袍書生的模樣,到了蓮座跟前,書生稽首行禮:“菩薩,如此一來,只怕是誤了東行的安排。”
“人祖之物,倒也不至于不能說,為何這次會這般收斂?”
賢人坐起身來,開口詢問道。
書生一臉苦笑:“物有死活,死的不怕,活的,便有感應。”
“我的天!”
坐起來的賢人頓時大驚,明白了書生所言,心中更是猜到了,那魏昊獲得的披風,只怕是人祖的肉身之一。
難怪不能說。
那群死鬼想要爭奪人祖肉身的一部分,怎么可能成功,這必然是只有生靈才可以掌握的至寶。
“若如此,豈非我誤了時辰?”
忽然,賢人想起了一事,自己也是生靈,自然也有資格在陰間獲得此物。
“菩薩以大孝而入冥界,魏昊以大公闖入陰間,自然是有所不同。”
“原來如此…”
賢人微微點頭,“魏昊并非為己身,而我尚有私欲,故人祖眼中,還是魏昊更適合擴大人族。”
“菩薩有大智慧。”
“善哉…”
賢人有些遺憾,但并不失望,起身道,“我去探望一下母親。”
說罷,轉身進入了蓮花中央的國度,其中帶領老弱婦孺勞作的老婦人見狀,便放下了手中的紡線,好奇問道:“我的兒,今年收成的日子還未到,你來這里是為何事?”
“母親,人間有個凡人,闖入了地獄…”
給老婦人行禮之后,賢人扶著老婦人坐下,然后給她揉捏著酸楚的肩膀,很是溫和地說著最近兩三年的事情。
聽得賢人絮絮叨叨將事情說罷,老婦人贊嘆道:“如此神人,定是覺悟者。”
“若論覺者,無出人祖。”
“我的兒,在你眼中,人祖是什么?”
“超凡大能,無上覺者。”
賢人如此說罷,老婦人笑著搖搖頭。
“母親為何搖頭?”
“你可謂菩薩,卻不是覺者。有些可惜罷了。”
“我定會努力修行…”
賢人這般說話,老婦人卻還是笑而不語。
待賢人離開之后,才有一起紡紗的婦人們好奇問道:“國母,菩薩之言,可有謬誤?”
“老身之問,我兒之答,并無甚么謬誤。眾生眼中,人祖自然是超凡入圣,乃是翻天覆地大能。”
“那國母為何搖頭?”
“我兒之答,不過是眾生的答桉,卻不是人祖的答桉。”
“人祖的答桉?”
“倘若有人詢問人祖,人祖答桉只有一個。”
“何解?”
“我即眾生。”
“善哉…”
一眾勞作女子連連點頭,頓時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大孝大愿安忍不動靜慮深密菩薩”眼中的人祖,是超凡大能,是無上覺者。
然而人祖們卻有著很樸素態度,他們眼中的自己,同樣是眾生,只不過,是覺悟了的眾生。
決定繼續參悟修行的賢人,繼續在蓮座上側臥冥想,而在不知其幾千萬里以東的地府,魏昊收集到了大量證據之后,直接敲響了第三國宋帝城的鳴冤鼓。
這一敲,整個地府都被徹底驚動,無數蟄伏多年的老鬼、大神,都是神念交織,紛紛聚集到了宋帝城外。
而魏昊身后,原本那些不能進城的窮鬼們,一個個跟著,密密麻麻,數量有七八百萬之多,遮天蔽日,當時就讓整個宋帝城的城門口,都形成了光暗分明的一條線。
宋帝城內亮堂堂,宋帝城外黑壓壓,而分界線,便是掄著鼓槌敲鼓的魏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