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達管事說這句話時,表情十分驚恐,顯然是被嚇得不輕。
但無論是伊恩還是映光,都顯得興致缺缺,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
——就這?隔壁會說話的森林不比你這幽魂可怕一萬倍。
“那個孩子是男是女?是漂浮在半空還是你低頭才看見?是真的沒有臉還是光線原因看的很模糊?”
伊恩詳細地詢問著:“你又是怎么暈倒的?”
由于伊恩的詢問太過專業,導致顯得缺乏感情和同理心,摩達管事有著些皺紋的臉都因此而驚訝地舒展了一瞬——但后續又更加皺起。
“是,是一個男孩?大概七八歲的模樣,我看不清楚。”
因為年輕騎士的循循誘導,管事也暫時擺脫了恐懼,他皺眉回應道:“是飄在半空,身軀半透明…他是真的沒有臉,臉龐上一片光滑,但是看見那張臉的時候,我一瞬間想到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令我恐懼的事物。”
“死去的父母,我夭折的第二個孩子,我曾經不敢去追求的少女…很多很多很多遺憾,許多許多不舍…在一瞬間,我就被痛苦和不甘,自責與彷徨沖潰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說著,管事原本有些平靜下來的表情再一次地陷入崩潰,他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聲音中充滿了絕望:“我的一生有什么意義?我從未追求過我心中的美好…”
“我不是一個好父親,我就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孩子死去,我為什么不向老爺借錢請懷光教會的圣職者來救我的孩子?老爺不會拒絕我的,我到底在害怕什么,我為什么不這么做?!”
摩達管事跪在地上,身體蜷縮起來,一種肉眼可見的痛苦正在侵襲他的心靈。
直到一只纖細白皙,指尖有些尖銳的手伸出,按在管事的頭頂。
銀白色的光暈閃耀,令他暫時神情迷茫,呼吸平緩起來。
“絕望靈氣。”
映光修女維持著‘安神術’,一種神經鎮定技藝,她側頭對伊恩道:“他應該是真的遇到了一個相當強大的靈體,而且還是危險性極大的怨靈——他與怨靈的痛苦共感了,我認為他與男爵同樣失去了孩子有所關聯,一般人的反應不會這么大。”
“那或許就是我看見的第四個藍色霧氣的實體,子爵的‘親子’。”
伊恩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映光修女將神情和緩下來的摩達管事放在一旁的干草墊中:“六年前大風暴導致的山崩,令男爵夫人與其孩子死亡,而那時男爵的孩子也就一兩歲。”
“假如他還活著,的確是七八歲的模樣。”
——也就和男爵的其他三位養子養女一個年齡。
而且,一兩歲就有‘靈體’?
難不成,這位男爵的親子是一位天生靈能的‘天選者’?
“還有問題需要問他。”
收回思緒,伊恩蹲下身,他從腰間抽出一瓶體力藥劑,然后灌入目光茫然的摩達管事口中:“喝完了?喝完了回答我的問題——男爵的其他養子養女是什么時候收養的。”
“咳咳…等等,你們怎么會在城堡?!”
灌下體力藥水,又被安神術舒緩被絕望靈氣影響的神經,摩達管事此刻算是真正清醒過來了。
這位有些禿頂的中年管事目露震撼地看向兩位‘入侵者’:“你們這是非法入侵,即便是懷光教會也不能侵入一位貴族的私宅!”
一開始,他的語氣還氣勢十足,但是在伊恩與映光修女平靜的目光注視下,他的聲音小了起來。
最后,摩達管事垂下頭,有些喪氣地回答道:“好吧,我其實也感覺到老爺的不對勁了,我想想…”
他陷入思索,搜腸刮肚般從自己的腦海中遴選出有價值的情報:“最早是末秋少爺,是老爺四年前從西境平原難民營那邊救出來的,三四歲大的孩子就沒了父母和手腳,我頭一次見到老爺那么生氣…”
“然后是伊拉少爺與琳達小姐,他們…呃?他們…他們…”
“不對,最早是伊拉少爺!但是,是誰?誰才是第一個來到城堡的?等等,我的記憶…”
“他們究竟是什么時候來的,我怎么完全不記得…”
說到這里,摩達管事就卡殼了,這位老管家的目光逐漸再一次變得慌亂:“是什么時候…我怎么會不記得,我還記得我特意為了少爺和小姐們準備了一場歡迎的糖果宴,我還記得我煮糖做糖人的一幕,但是那是什么時候…”
“看來情況已經很明顯。”
映光修女瞇起眼睛,她篤定道:“他的記憶被刪改了,怨靈做不到,應該是能操控記憶的靈能者做的。”
“兩年前就有一位靈能者殺死并取代了一戶富商的身份,無論是富商的情婦還是他家的下仆,甚至街坊都毫無察覺,直到一位路過的靈能者察覺到了不對勁。這兩個事件很相似。”
“看得出來。”伊恩雙目中閃動著水色的靈能光輝,近距離觀察能看見,摩達管事的大腦部位有著些許藍色的靈能印記。
他沒有死,只是因為對方刻意留了他一命,但他的記憶結構已經被破壞了相當一部分。
看來,就是這個靈能者為萊安男爵修改了有關于其親子死亡的記憶。
“你應該是被你的老爺和少爺留了一命。”
站立起身,伊恩仰起頭,注視著這座古老的城堡:“他們不愿意殺你,所以只是把你放在地下室。”
低下頭,他看向已經萎靡的摩達管事,平靜道:“你不是蠢人,摩達管事,你肯定知道男爵如今做了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而我與映光修女就是來為他擦屁股,阻止他繼續錯下去的。”
摩達管事垂著頭,他茫然地注視著自己的手。
老管家仿佛一瞬間老了十幾歲,他喃喃自語:“我跟了老爺四十多年了,他小時候調皮犯錯,還是我為他頂替…老爺,他從小就很乖,是個好領主,怎么會…”
“老爺究竟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很好,你顯然已經注意到了錯誤。”而伊恩用輕柔地語氣道,帶著一絲微不可查地蠱惑:“現在,仔細回憶——有關于男爵夫人和男爵親子,也就是你那位‘小少爺’的真實情況。”
“回憶結束后,你可以選擇配合我們,也可以選擇不配合。”
“夫人和小少爺…”
順著伊恩的語氣,摩達管事一開始還有些茫然和不解,顯然不知道這樣顯而易見的地問題有什么可問的。
但是很快,他就露出驚恐的神色:“不對!怎么會?!”
“夫人和小少爺不是都已經死了嗎,但是為什么,為什么我的記憶中卻還有小少爺…”
就像是一道雷霆劈落,鏈接了天與地,兩種記憶纏繞在一起。
老管事還記得自己引導小少爺一點一點學會走路,抱著小少爺去游覽萊安花海的美景。
他還記得小少爺因為在湖畔跑的太快摔了一跤,嚇得自己跑出了人生最快的速度,就連萊安男爵都哈哈大笑,說他這個當父親的都沒有自己那么著急——小少爺可是有血脈的貴族子嗣,摔一跤而已,哪里算得上什么事?
但他就是擔心,這又怎么能用理智思考呢?
一道蒼白的閃電劃破黑暗的天際,隆隆的雷聲炸響,即便是地下室中也能隱約聽見。
一切正如六年前的那場大風暴。
已經步入老年的男人腦海中開始閃爍一連串的光影。
——大雨。風暴。崩塌的山體。一次震撼全領的地震。
——狂吼著飛出城堡的男爵。絕望地跪在地上哭泣的老爺。一個自己看著長大,曾經因為大老爺的責罵,而躲在他的房間哭泣的男孩。
一個與同樣流下淚水的他互相擁抱,正如四十年前那樣脆弱的孩子。
死了,摩達…都死了…都死了,我的人生已經毫無意義…
“不,老爺!這不是你的錯,你還活著,就總還有可能…不要放棄!”
你說的對。還沒到絕望的時候。我還不能放棄。
在這一瞬間,老管事仿佛被激活關鍵的要素,他抬起頭,目光明亮地就連伊恩與映光都感覺異常:“是,我記起來了…”
摩達管事記起來了,兩種不同的回憶在他的腦海中重疊,交錯,最終融為一體,呈現出最真實的模樣。
他并沒有抱過小少爺,只是一個幽藍色的靈體環繞他行走過花海。
沒有人在湖畔摔跤,只是一團迷霧在夕陽下旋轉。
沒有孩子吃過他精心烹調的美食,沒有孩子為他親手制作的糖人歡笑,那擺在座椅家具旁邊的小木馬和木劍也從未有人騎過揮舞過,他也不曾扮演過惡龍與敵人的將軍,‘啊’地一聲被小小的騎士擊敗躺在地上。
所有記憶都是假的。
木馬和木劍只是孤零零地擺在那里,而自己與男爵,那時都只是靜靜地凝視著這些早就準備好,但卻從未有人使用過的玩具。
從早晨到傍晚,從深夜至黎明。
只有一個孤單的靈體徘徊在這座城堡。
迷蒙的霧氣,幽藍色的靈體,逐漸凝實起來的,年幼孩子的人形。
因為其他人的記憶,因為其他人的認知,而逐漸凝聚出形體的魂魄。
只是,仍然沒有臉…
它仍然是一個沒有面孔,令人感覺不安和恐懼的怨靈。
摩達管事卻不再害怕了。
因為,他終于想起來。
在自己回頭時,那個靈體之所以向自己伸手,并不是為了傷害他。
它只是想要伸手,摸一摸這位伴隨它一同長大的老人…
它只是想要…
擁抱他。
“那就是小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