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此番回京,楊慎沒有去迎接。
在楊慎看來,朱浩這樣兩次被派出京師…一次是楊廷和主動將其調到南京查案,一次則被皇帝貶謫去礦場干苦力,等于是同時被朝中兩大政治派系厭棄,絲毫也沒有政治前途可言,下一步估計就要被皇帝找個理由外放地方。
雖然在聯名這件事上,楊慎覺得自己愧對朱浩,但事既然已發生,做什么都沒法彌補,不如放平心態,讓朱浩…
自生自滅去吧!
以后還是可以交往,但不必深交,如此對自己也好,對朱浩也好。
畢竟楊慎明白,他在朝中跟誰走得近,誰就要倒霉。
唐寅最近忙著當他的交際草,一時顧不上朱浩,甚至連朱浩哪天回京都不清楚。
倒是朱四催的緊,沒事就問問黃錦或是張佐,再便跟錦衣衛的人打招呼,讓其暗中保護,只要朱浩一回京,就立馬想見。
朱四又滿肚子有關修建鐵路和制造火車之事,要跟朱浩交流。
但朱浩此番回京,最先找上他的卻是孫交。
還是通過女兒孫嵐。
朱浩跟蔡昂于市井喝茶,結果沒啥發現,回到家收拾一番,準備補個覺,卻被妻子孫嵐告知,孫交要他這個女婿一回來就去拜訪,無論是在戶部衙門還是在家中,只要朱浩回來,孫交隨時能見。
朱浩不想去戶部衙門。
他回京又不是什么大事,現在還沒到他出風頭的時候,孫交可是戶部尚書,他一介翰林修撰,跑戶部不是平白惹人注意嗎?
朱浩去了孫府等候。
孫交聽說女婿回京,當天早早便回家。
孫交見朱浩后,并沒有板著臉,也沒有拿出老學究的口吻教訓女婿,反而很高興,拉著朱浩到一邊,非要給朱浩看他最近收獲的藏書。
朱浩苦笑道:「孫老有事直說吧。」
「難道老夫一定有事才能找你?做人不要那么急功近利,今晚我會特地把劉翰林叫來,咱三人一起吃頓飯,說說事情。」
孫交表現得很熱情。
朱浩問道:「哪位劉翰林?」
孫交笑道:「還有誰?不是你相助入閣那位?」
「劉閣老…他肯賞臉嗎?」
朱浩有些詫異。
孫交道:「別人不行,我叫他來,就是一句話的事。若是我告訴他,你回來了,他肯定欣然登門。最近我倆總提到你,他說最近陛下采納他票擬的時候很多,基本都不是他親筆所書,可但凡是他的意見,陛下基本都會采納…我看是你在背后運作的吧?」
「呵呵。」
朱浩本來可以否認,卻沒有這么做。
劉春剛入閣,其行事風格,朱浩一清二楚,就算票擬不是劉春所寫,朱浩也能從那些條陳里,大概判斷出那些匯總的意見中,分別出自內閣里什么人。
朱浩跟這群人明面上沒有接觸過,暗地里卻已經打了一年半多的交道。
內閣原本四人,處理事務上到底是什么風格,還有他們在內閣的分工,比如說誰負責六部中哪一塊,地方上的事務,涉及到錢糧財稅之事歸誰,由誰補充,誰做整理…
涇渭分明!
朱浩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翰林,但他相當于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掌印太監,再兼皇帝。
以他敏銳的觀察力和總結能力,若是連這點都不能判斷出來的話,那他這兩年真是白混了。
孫交嘆道:「先前你不在京,朱批里,少有采納劉仁仲的意見,他在內閣做得挺憋屈,可你一回來,哪怕你不在京師,而在西山,卻多 采納他的意見,我就知道是你在背后推動。不過這樣也好,現在看到他精神多了,走到哪兒都帶著一股光彩,見的人都不會想到…他是死過一次的人。」
孫交現在不再去干涉朱浩代皇帝批閱奏疏之事,逐漸接受并褒獎起來。
朱浩主動問道:「我一介儒生這么做,孫老難道不覺得…有所不妥嗎?」
「哼!」
孫交有點小傲嬌,橫了朱浩一個大白眼,「以往是如此認為,不過看你在打理政務井井有條,的確非常人所及…」
「別的衙門我不懂,就說這戶部和倉場兩塊,你就沒出過什么紕漏,而你的意見比之內閣所提,雖然激進了些,總是玩一些新花樣,但截止去年年底,戶部進項和開支明顯控制下來。這就很好。」
作為戶部尚書,最在意什么?
當然是府庫充盈,最好有點結余,為將來謀劃。
孫交別的不說,理賬是一把好手,而且他人不貪,有多少是多少,下面有虧空他絕對不會去藏著掖著,就在于他沒打算在朝長留,為何要出一些虧空給別人留下口實?
孫交更像是朝廷臨時返聘回來的老干部,盡可能以不粘鍋的方式,把手頭的事,以公平公正的方式解決,也不怕得罪什么人。
當府庫有結余時,孫交就非常滿足,覺得自己算是給后人當了遮陰的大樹。
晚上,劉春果然來了。
比之上次朱浩回京時,主動到翰林院迎接,這次劉春沒有先前那么「喪心病狂」,但見到朱浩后,很是開懷,拉著朱浩的手問了許多事。
「…聽說敬道你跟司禮監掌印張公公,私交不錯?」
劉春說這話時,不由往孫交身上瞟了一眼。
好似在說,我不是聽別人說的,就是端坐在那兒一副假正經的你岳丈說的。
朱浩微笑點頭。
「那就難怪了,不得不說,這位張公公也是能人,想必當初在興王府時屈才了。」劉春感慨一句。
孫交忍不住打量過去。
你個老小子在我女婿面前稱贊張佐是幾個意思?
知道你們內閣跟司禮監對接,接觸很多,但你不覺得,你認為張佐的能耐,都是別人在背后撐腰的結果?
而撐腰的人,正是你眼前坐著的這位小狀元,你恐怕不知道吧?
「對了敬道,你還沒回過館吧?昨日里先期回京的,據說已經回去履職,現在都在傳聞,說你們這批翰林可能要被外放…不過你不用擔心,老夫會盡力替你說話,讓你繼續在館中進修。」
劉春說此話時,不由又打量孫交一眼。
此番他的意思卻是…老孫啊,你叫我來,大概就是這個目的吧?不用你開口,我主動就包攬下來這活計!
「哈哈哈哈哈…」
孫交哈哈大笑起來。
劉春心想,我說的話這么中聽嗎?
你孫志同聽了這么開懷?
笑得大牙都快笑沒了,你這模樣,估計只能喝粥吧?咱雖然都是老人家,但老得也不一樣,還是你更顯老。
朱浩笑道:「外調什么的,倒也沒什么,只要在京師周邊就好。」
劉春回過頭望著朱浩,略顯驚訝:「你外調的話,還能選擇去哪兒嗎?」
「呵呵。」
孫交換了種笑聲。
劉春聽了這笑聲,覺得滲得慌,完全聽不懂孫交因何而笑。
朱浩心里卻透亮,孫老頭是覺得自己站在上帝視角,打開所有迷霧看世界,突然有種居高臨下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因此而得意洋 洋,渾然不顧這笑容是有多刺耳,就再那兒嘎嘎笑個不停。
或許當初就不該告訴他那么多,也是朱四著急要拉攏孫交,開了個不好的頭,后續因為跟孫交已是翁婿,也就沒再隱瞞他。
不然的話…
這會兒孫交估計應該跟劉春一樣,都在那兒傻傻分不清楚呢。
晚宴很和諧。
劉春成了話癆,叨叨個不停,他雖然跟朱浩一樣是賓客,但席間他地位最高,說話毫無顧忌,所提主要是最近京城發生的事情。
「…這一屆會試,說起來有些草率,還沒覺得如何,便要結束了,閱卷什么的,感覺都不在掌控中…」
劉春突然提到會試。
孫交好奇地問道:「難道是…介夫干涉過多?」
劉春搖頭:「你還別說,介夫對本屆會試,一句話都沒提過,都是館中人議論較多…但不知怎的,民間卻有泄題一說,此事說來蹊蹺,京師內有人買賣考題,禮科給事中那邊做了上奏,據說還在查,估計會不了了之。」
劉春的話,讓孫交很是意外。
孫交平時關注的事中間,并不包括這次會試。
愛誰誰。
自家人又沒有誰參加這次會試,再說了,會試結果沒出,作為戶部尚書,會試是禮部的事,不是應當等到殿試時,才會去關心題目是什么,誰能中狀元?
「東廠和錦衣衛會不會查?」
孫交突然問了一句。
劉春皺眉。
廠衛會不會查,你問我?
我哪兒知道!
孫交這話,明著是沖著劉春說的,其實卻是在問朱浩。
他其實想知道,朱浩會不會借助此番會試,做一些文章。
朱浩笑著說道:「孫老,若是民間風聞太多,估計陛下還是會關心一下吧,說起來…唐先生當年就是吃了這虧,但鬻題之事,多是子虛烏有。」
相當于變相跟孫交表面了他的態度,或者說是皇帝的態度。
查是要查的,但最后的結論一個是「子虛烏有」,或是「查無實證」。
提到唐寅,大概也是以此為案例,就算最后可以皆大歡喜,但查的過程,或就要跟弘治十二年一樣,先來個徹查到底,最后把各方的人都卷進來…最好是借助這件事,把楊廷和卷入其中。
達到政治目的,比取得公平公正的結果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