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六月。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朱浩進宮日講之事已確定下來,他入宮日講的時間定在了六月初八。
此時大經筵已停止。
明朝經筵日講制度中,每月二、十二、二十二共三次,本來寒暑并不舉行,也是之前朱四跟文官提出要選年輕人當講官時特別提及,可以在夏天不是很熱的時候,找人進宮進行日講。
「這就是你的講案?」
楊慎負責審查朱浩要講的部分。
按照規矩,經筵必須要講四書經義,講圣人文章。
但日講內容相對寬泛些,但也是以講解儒家治國理念為主,多數時候是對經義的補充,照理說朱浩也應當講四書五經的內容,或是他對儒學的一些感悟。
現在楊慎有意要讓朱浩講一些「離經叛道」的東西,下一下小皇帝的威風,如此朱浩就成了出頭鳥,無論是文官的槍,再或是在楊慎看來新皇勢力的槍,都會對準朱浩這只聽令冒失而飛的鳥雀。
朱浩詫異地問道:「比先前的講案,已經增加了不少東西,如此還不可?」
這已是朱浩準備的第三版講案。
「不可。」
楊慎仍舊不滿意。
朱浩心想,這比在興王府時準備朱四的教案都更加麻煩。
要說給皇帝講學,我給朱厚熜授課已有六七年時間,什么內容沒講過?就算是唐寅和隋公言這些人,在教導朱四方面,也沒我用心,其實我才是真正的帝師!
我知道皇帝的喜好,并針對此做了準備,結果你倒好,全給我否決了。
楊慎道:「回頭我會給你一份講案,你回去后好好揣摩一下,照本宣科便可。」
一句話就讓朱浩感受到一種濃烈的「辦公室政治」味道。
楊慎作為這次日講監督者,看起來很開明,一再表示信任朱浩,讓他自行準備講稿,卻連看三稿一再否決,現在圖窮匕見,直接要朱浩用楊慎所編的那一版。
早知如此,那我還準備什么?
你從一開始就告訴我,讓我聽你的不就得了?
當然政治不是如此簡單的東西。
楊慎讓他準備三稿,正是要營造出「正是因為你準備得不令人滿意,才會采用我的稿件」的印象,讓朱浩心頭生出一種挫敗感,覺得自己沒本事,以此來壓制朱浩。
二人從官職上來說,誰都不比誰高,皆為史官修撰,但在日講官這個差事上,因為楊慎早一步充任,站在翰林院論資排輩的角度,同為大學士或平級官員,只要先上一步,位次就靠前。
楊慎也是借此機會在朱浩面前塑造一種我就是比你強的觀念。
「好。」
朱浩沒有反對。
你給我講案我就用?
當我蠢呢!
反正都是講離經叛道的內容,到時我會被推出來當出頭鳥,那嘛要聽從你的調遣?到時我想說什么說什么!
有本事就朝我開火,誰怕誰?
朱四想選朱浩出來當日講官,也是一時興起,一方面是想小小地拔擢一下朱浩,作為獎勵;另一方面則是怕以后出宮不便,為了跟朱浩有地方商議事情而靈機一動想出的對策。
但隨后這段時間,他照常出宮,好像朝中人也沒人察覺他進出宮門之事,所以都快忘了朱浩要去日講。
等朱浩在他面前一說,朱浩一拍腦門兒,搖頭道:「嗨,你不說朕都忘了還有這一茬…行吧,到時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反正你給朕上課不是一天兩天,朕洗耳恭聽便是。」
最近朱四在宮里比 較無聊。
現在他還沒有妃嬪,三宮六院多是前兩代皇帝的人,如今都受張太后管轄,朱四在皇宮里更像是個寄人籬下的住客,說點不好聽的,有人想對他不利,他都沒能力抗爭。
朱四迫切需要得到更多的自,而大婚將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從那之后,他及可以正大光明培植自己的外戚勢力,并且皇宮將成為他的家,那時他也會納妃嬪入宮,自然不會再想著天天出宮找樂子。
最近唐寅沒有回西山的打算。
朱四批閱了幾份奏疏便跑去聽戲了,唐寅留下來,跟張佐一起陪同朱浩一起朱批,而唐寅早早便哈欠連連。
「…最近西北局勢動蕩,三邊之地一直在戒嚴,夏糧近乎絕產,只怕等秋后,朝廷又要調撥不少錢糧往西北。」
朱浩道:「就怕韃靼人突然從宣大偏頭關一線發起進攻,侵入外關。」
「怎么會有這個想法?」
唐寅皺眉不已,「莫非你又算到了?」
「沒有,我看過西北各處奏報,按照以往情況,韃靼人在三邊等處襲擾,目的都是為了劫掠,因過去兩年草原年景不好,加上政局動蕩,一些小部落難以求生,有著野心的大部落想要侵吞小部族做大,必然需要大批量糧草輜重,草原上不能提供給的,就只能從大明來搶劫了,既然如此,沒道理會放過更為富饒的宣大等地。」
朱浩做出自己的判斷。
張佐一聽有些緊張:「那是不是說,要讓宣府、大同和偏頭關等處,全都戒嚴?」
唐寅道:「如今正是夏糧入庫時節,這么做只怕會有不良影響。糧食都快收上來了,這會兒來能搶什么?朱浩,這種旨意你千萬不要貿然下達,若是影響宣大一線糧食收成,那邊百姓很難撐過今年冬天。」
朱浩笑道:「先生啊,你也不想想,我都跟你說了,楊閣老他們想以南戶部的黃尚書為靶子,把西北軍政給好好整肅一番,我們難道不能順著他們的意思,讓宣府亂上一亂?」
「這…」
唐寅大為訝異。
這也能扯上楊廷和?
朱浩道:「現在西北困局,在于過去數年草原經歷一番動蕩后,新的格局正在形成,幾個大部族合縱連橫,新的霸主就要誕生,迫切想恢復以往對大明邊關的襲擾,從大明境內擄掠錢糧物資,發展壯大。若韃靼人真從宣大一線大舉叩邊,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可是要吃大虧。」
達延汗去世已有四年左右。
這段時間,草原格局的確發生了很大變化。
有線報說草原過去兩年災情嚴重,各部族在難以求存的情況下,自然想的是如何從大明境內撈上一筆,尤其是在大明新皇剛登基,小皇帝還是旁支過繼,并非正統的情況下。
就一般角度而言,大明新舊交替時,多半守成有余,進取不足。
韃靼人來犯,大明必然采取守勢。
就算小皇帝有以武力反擊的傾向,但因前面那位「武宗」軍事上的擴張讓朝中文官多有怨言,必然會群起反對,如此一來小皇帝什么都做不了。
這么好的機會,草原人會輕易放過?
「你…唉!」
唐寅不想回答這么深刻的問題,他對于軍事不是很了解,不愿貿然發表意見。
「好了,這事我們先不忙商討,讓陛下在朝堂上提出來,看看那些閣老大臣的意見,有警惕心總是好的,韃靼人并非只有一支,只要規模稍微大點的部族,就想從大明身上咬下一塊肉,別等他們兵臨城下才發現危險!是該體現出陛下文治外的能力了!」
先前朱浩給朱四塑造的是一個能自行籌措錢糧 ,知道節儉,并對孝義禮法非常看重的文皇帝的形象。
因為先帝在武功方面的「卓越」表現,文官對于皇帝窮兵黷武極度排斥,朱浩沒有說要把朱四打造為雄韜偉略武皇帝的打算。
可皇帝若是對于軍政不聞不問,那會顯得小皇帝某方面能力有所缺失,是該讓朱四走出這一步了。
內閣。
蔣冕將一份南戶部上的題本,交到楊廷和手上。
楊廷和看完后眉頭緊鎖。
蔣冕總結道:「…先前陛下變賣西山煤窯,以此換得銀子緩解東南海防財政缺口,但隨著交易叫停,這筆錢都退還給了商賈。」
「從年初開始,戶部將各地征調的稅賦、庫銀、庫糧等陸續撥往東南,合起來價值不到七萬兩,但如今南戶奏報,如今地方上已獲得調撥超過二十三萬兩,已悉數劃撥各海防衛所…」
楊廷和聽了一陣頭疼。
小皇帝籌措錢糧的能力太過逆天。
誰都以為,小皇帝實在沒辦法,才把西山新開的煤礦給拿出來拍賣,隨后小皇帝跟楊廷和講和,西山煤礦那邊就沒了動靜。就算煤礦一直開著,皇帝派專人去管理,繼續生產,但那填補缺口的價值十六萬兩銀子的錢糧兵器等,是從哪兒來的?
「安陸州那邊,有何消息?」
楊廷和問了一句。
他如今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興王府有些家底,比如說過去朱祐杬蝸居在安陸時,就想著要讓兒子當皇帝,積累了不少財富,或者興王府在打理商業方面很有一套呢?
蔣冕搖搖頭,表示全不知情。
這已不是萬八千兩銀子,而是十六萬兩。
加上之前西北邊防缺口,新皇自從登基之后,已自行籌措錢糧超過四十萬兩。
「新近得報,三邊之地屢遭襲擾,地方向朝廷請求再次調撥錢糧,陛下曾召戶部孫志同入乾清宮問詢有關鹽稅改革之事,提出要在西北增加商屯田地,這位陛下,對于管理錢糧似乎很有一套。」
如朱浩努力設計的那般,現在連蔣冕這樣的資深儒官都覺得,小皇帝別的姑且不說,在調度錢糧方面簡直是奇才。
楊廷和冷冷地回了一句:「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