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麾下人馬已然大亂。
此時各顧逃命。
對于一般士兵來說,尤其是那些被寧王抓來的壯丁,他們完全可以逃到鄉野后將一身軍服丟了,棄甲裝作逃難的難民,便可保平安。
可對于婁素珍來說,無路可逃,她一個女子走到哪兒都被人盯著,難以獨善其身。
所以當決戰失利,寧王麾下兵馬一哄而散時,寧王妃沒有選擇逃走,而是平靜地接受了戰敗的現實。
也就在此時,第二封信送到。
對朱浩來說,讓婁素珍跳江的機會很多,只要安排人手在她船只周圍等待便可,但這樣耗時耗力,且暴露的風險很大。
傳遞消息的窗口期有且只有一天,那就是寧王戰敗這一日。
本來朱浩不指望龍班主真的能把信提前交給婁素珍,等寧王戰敗后趁著王守仁兵馬抓到婁素珍前,將信交與便可,但嘗試一下也是可以的,沒想到真的成功了。
婁素珍拿出第二封信,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跡,以及畫的東西,頓時明白了什么。
這是一幅畫。
畫上除了唐寅那首詩外,還有一個小人投江的畫面,畫中江面下,一些好像魚一般的人在游動,旁邊附有四字。
從長計議!
除了這四個字外,還畫了一盤棗和一盤梨。
這也有典故。
傳說唐寅被困在南昌,尚未裝瘋時,婁素珍曾送去一盤棗和一盤梨,說是為其治病,言外之意是讓他早離南昌。
如今事情正好反過來,唐寅勸說婁素珍“早離”。
當年卿勸我離開,我聽了你的話,裝瘋賣傻,又找來戲班隱藏身份,方才如愿離開南昌;而今君勸你,讓你通過跳江假死的方式離開這悲傷之地,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做圖謀。
“娘娘,咱們怎么辦?”
杏花看到婁素珍站在甲板上,對著信里的一幅畫發呆,不由問了一句。
婁素珍道:“你走吧,留我一人在此便可。”
“娘娘,現在逃命還來得及,跟奴婢一起走,聽說戰俘的女眷,被抓到之后很悲慘。”杏花是個本分的小戶人家女兒,她明白的道理就是成王敗寇,一旦謀反失敗被抓,連她這個小丫鬟也罪無可赦。
婁素珍微微笑了笑,搖頭道:“王中丞為人平和,不會為難寧王府女眷。”
話是這么說,但隔壁那些載著寧王府家眷的船只上,人們手忙腳亂,到處哄搶財貨,自顧自地逃命。
只有婁素珍呆呆地望著那幅畫,畫上一輪彎月,船上有官兵…言外之意,你要當著人們的面跳江,要在晚上跳,到時水里會有人救你,被人看到的話,都以為你已經死在鄱陽湖中…但其實被人救走。
并且月亮明顯是下弦月,也就是說作畫之人推算到事情發生的時間是在本月下旬,而月上柳梢頭,以當月算,差不多就是還有一個多時辰便是天明…
有時間卻沒有地點,有人物卻不知誰是接頭人。
婁素珍雖然聰慧無比,將整幅畫和詩句都看懂了,仍舊悵然若失,連自己跳不跳湖都不知,更別說是完全相信這兩封信中的內容…
此時陸松和于三一行,就在鄱陽湖附近。
陸松一臉急切望著旁邊正在搗鼓的于三,問道:“能行嗎?”
于三道:“已經問過那些水鬼,說是小東家給的這個東西,非常厲害,本來他們用自制的袋子,能在水里呆一炷香時間,而用這玩意兒…能待上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全在水下,不用喘氣?”
陸松聽了覺得很扯淡。
于三聳聳肩:“已找水鬼試驗過,就是這樣,沒吹牛。不過要省著點用,趁著夜色靠近押送寧王女眷的船只…就在今晚…”
這時代的水鬼,不是一口氣在水下待很長時間,需要用到羊脬之類的東西,盛空氣,再在里面加上石頭做到下沉,空氣的密度和石頭的重量很有講究,這樣他們多帶幾個就可以在水下以此來換氣。
而水鬼很多都是自幼開始訓練,本身不靠換氣也能在水下停留很長時間,這比現在專業的潛水師都專業,就在于他們完全是在玩命,而且是自幼玩命,玩不好就死了,技藝也是世代相傳。
現在朱浩給他們制造了“氧氣罐”。
利用氧氣可以壓縮的原理,先制造一個空心的鐵罐,再用化學制劑,比如說高錳酸鉀制氧,用密閉壓縮的方式,將氧氣灌輸入罐體內,不斷壓縮,最后通過很小的氣孔進行封堵,用膠質物做好密封,外面再套上一層軟質物,用打開小孔的方式讓里面出氣,并讓氣進入口中…
這可比當下水鬼所用的自帶空氣下水的方法,牢靠幾十倍。
朱浩制造了比現有水鬼所用腳蹼,更大更牢固的腳蹼,如此他們在水下下潛和游動的效率大增。
陸松自然理解不了朱浩到底是如何做到跨行幫這些水鬼搞到潛水裝置,聽完介紹瞠目結舌,心中滿是疑惑。
計劃按部就班進行。
湖面上一片混亂 幾人停留的地點,是在遠離戰場的鄱陽湖西岸,靠近德安縣城的方向,因為朱浩讓他們在這里等。
而婁素珍乘坐的船此時其實正在鄱陽湖的贛江口附近,距離有些遠。
追兵正是往鄱陽湖入江口方向而去,所以這邊暫時安全。
尚未到中午時分,婁素珍的船被官兵追上,船上一些來不及逃走的嬪妃,此時已經有人跳水自盡。
婁素珍看著她們跳下水后,官兵管都不管,自己猶豫再三,沒有跳下去。
那些跳水的妃嬪和丫鬟、婆子想通過自己的水性往岸邊游,但白天湖面太過明亮,沒游出去多遠,就被人用弓弩射死,湖面上血紅一片。
婁素珍戴上了枷鎖,卻未完全失去自由,因為登船的官兵都知道她的身份,知道這是一條大魚。
一名校尉進來道:“娘娘,逆王謀逆,已與其逆黨一道為王大人兵馬俘獲,你安心等著與他們會面即可!”
婁素珍早就料到情況會如此。
丈夫兵敗,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難道不怕被凌遲處死?
一個連死都不敢的男人,居然敢造反…完全是受人蠱惑,以為自己真的有帝王之氣?
隨后婁素珍被安排在一條全都是女眷的船上,被押往岸邊。
船只往鄱陽湖西岸駛去,此處靠近德安,北臨南康、九江,南毗建昌、南昌,屬于戰略要沖,但本身并無太多防衛力量,這里將會作為戰俘關押地而存在。
王守仁不會殺寧王,他需要用寧王兵不血刃拿下被叛軍占據的城池,造反頭目都已束手就擒,你們現在為誰賣命?
一場大戰結束。
婁素珍看著船下邊的慘狀,湖面密密麻麻到處都是浮尸,很多破損焚毀遺落在湖面上的船只隨波飄蕩,那種戰爭后的蒼涼感,讓她心如死灰。
可想到那封信,心中卻多了一絲憧憬,連眼前所見畫面好似也不那么悲觀了。
入夜,亥時過去。
船只還沒有穿過大湖到岸,不過沿途能看到的官軍船只越發多了起來。
“王中丞呢?我要見王中丞。”
隨著子時三刻到來,船只將要靠岸,此時距離約定跳江的時間點已經很近了,婁素珍所想就是見一見王守仁。
不一定要讓王守仁做個見證,更多是想知道丈夫和孩子如今的狀況,或者讓自己跟丈夫和孩子關押在一起,共赴黃泉,她覺得很值。
校尉的回答干凈直接:“王大人已帶兵攻打南康,并不在此。”
“那寧王呢?”
婁素珍又問。
“一起去了!”
校尉并未隱瞞。
婁素珍心涼了半截。
人家王守仁指揮打仗什么水準?講究的是兵貴神速!
現在拿下寧王主力,并不著急去攻打南昌,而是先趁著追擊殘兵敗寇時,往湖口方向直接拿下湖口沿岸的南康府城,至于寧王…則會被當成戰利品一般,攻城時把人在城下一亮,城頭上誰還會拼死搏殺?
連主子都沒了,真沒有頑抗的必要。
婁素珍立在船頭,看著天空中的下弦月,心中多了幾分蒼涼。
此時周邊護送船只下邊,已有水鬼在攀附船只而行,并不是在婁素珍這條船下方,他們并不知道婁素珍在哪條船上,他們得到授意,只是在有女人跳江的情況下,把人救走便可。
他們不需要時刻都潛藏在水下,而是以夜色掩蓋,靠在船側面,等待時機。
終于到了約定的“月上柳梢頭”的時間點。
此時已是丑時中。
婁素珍這船上的女眷,基本都靠在船艙內睡著了,而婁素珍因為身份特殊,仍舊有機會走到甲板上,她手上戴有枷鎖,官兵不怕她逃走。
“娘娘,您還是回去休息吧。”
校尉對婁素珍很客氣。
無論寧王做了什么惡事,至少婁素珍在民間聲望很高,她救濟災民,且一直鼓勵地方官員愛民,做了許多有利于江西地方安定之善事,王守仁麾下的兵丁都是江西的,自然對她很崇敬。
婁素珍立在船頭,猶豫良久。
她也不知自己的命運會如何。
突然想到唐寅寫給她的那首詩,瞬間感覺將自己眼前所有境遇都描繪清楚,真的是將心中每個韻腳都押中。
“畫虎屠龍嘆舊圖,血書才了鳳眼枯。迄今十丈鄱湖水,流盡當年淚點無。”
婁素珍用蒼涼的口吻將詩道出,既是背的,又像是內心觸動,有感而發,一瞬間,便感覺好像天邊有個人,與自己心意相通。
“娘娘,您說什么?”
校尉正要帶著看守的官兵,過去提醒婁素珍進船艙時。
婁素珍突然把心一橫,直接在雙手帶著枷鎖的情況下,縱身跳進黑乎乎的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