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王府書堂即后來嘉靖帝撥專款修繕的純一殿,位于寢宮之東,乃朱佑杬齋居之所。前后各五間,左右廂共十有二間,門三間。
靠后的一間屋子里,朱祐杬正拉著榻上兒子的手,一臉關切。
袁宗皋送大夫出了門,待折返時,身后跟著低頭不敢與父親或袁宗皋對視的朱三。
袁宗皋道:“興王,已派人通知王妃,世子無大礙。”
“父王,我好些了…咳咳,不怪別人,那場火可能是我不小心引發的…我到那里后,有些困倦,就趴在桌上睡了一會兒,忘了面前有個點燃的走馬燈,可能是我不小心打翻了燈,進而把屋子給引燃了。”
朱厚熜聲音微弱,他之所以臥榻不起,是因為身體還有些酥軟,但精神頭倒是不錯。
小孩子有心機,如果犯了錯馬上活蹦亂跳,被父親懲戒怎么辦?裝也要裝出經歷一場生死后病懨懨的模樣。
朱祐杬本想板起臉教訓兒子,但見兒子虛弱不堪,實在硬不下心腸。
袁宗皋則問:“世子,你一早就認識朱浩?”
終于問到正題。
朱三最是緊張。
“嗯。”
朱厚熜只是點了點頭,目光不由落到姐姐身上。
朱祐杬和袁宗皋同時看向朱三,朱三紅著臉,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朱祐杬打量女兒,板起臉問道:“如何認識的?”
“我…我就是認識…”
朱三小腦袋瓜轉得飛快,口中一刻也不停歇,“他是隋先生朋友的弟子,之前隋先生帶我見過他,不信可以問隋先生…”
朱三在父親面前答話的原則就是,盡可能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
興王府對她弟弟有多重視,別人不知道,她還能不知?
自幼自己以男裝示人,就是為了給弟弟打掩護,自己要偽裝成弟弟承擔風險,都是同樣的父母,待遇卻是天差地別。
帶弟弟出去玩,還讓弟弟落水之事,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能說出來!
朱祐杬微微皺眉:“隋教習朋友的弟子?”
聽起來像是小孩子撒謊,父親自然不信。
袁宗皋則饒有興致問道:“具體說來聽聽。”
朱三道:“那日隋先生說要出王府去見個朋友,還說那人詩畫雙絕,當世無雙…似乎姓唐,我說我也想去見識一下,他就帶我出去了…”
聽到這里,朱祐杬和袁宗皋對視一眼。
準許隋公言帶女兒出王府,這是朱祐杬和袁宗皋之前就商定的策略,盡可能讓人以為朱三就是朱厚熜,在這件事上隋公言并沒有犯禁。
“當時朱浩就跟在那人身邊,一起在外面釣魚…說是釣魚卻沒有魚鉤,說什么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朱三想起河邊跟朱浩首次接觸,的確是“偶然相見”,在這件事上她沒有絲毫隱瞞。
朱祐杬嘀咕:“詩畫雙絕?當世無雙?莫非是唐寅?”
袁宗皋道:“之前未聽聞唐伯虎到湖廣來。”
“后來呢?”朱祐杬追問。
朱三一看,只是敷衍河邊相見已無法交差,只能多說一點:“后來朱浩說,他母親生病,要賣兔子給我,我也想養幾只兔子,所以就買了他的…”
故事越說越離奇,朱祐杬不想繼續聽女兒掰扯,轉而問朱厚熜:“是這樣嗎?”
朱厚熜想了想,點點頭。
袁宗皋微微思索后道:“看來是挺有緣分的…興王府選拔伴讀的那場考核,朱浩是憑真本事通過,若他是唐伯虎弟子…名師出高徒,一切就說得通了。但唐伯虎的弟子,為何要進興王府來?”
朱祐杬繼續問道:“那朱浩進興王府后,你們又是如何知道他住在東院?為何要過去?”
這才是朱祐杬和袁宗皋最為在意的問題。
朱三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袁宗皋道:“實話實說,不得隱瞞。”
朱三突然想到什么,道:“是阿炳…不對,是陸炳,他告訴我們,說朱浩進了王府,就住在東院…父王去問他吧。”
推卸責任這件事上,朱三做到了從始至終,而且她這次還是沒說謊。
“陸炳?”
朱祐杬不解地打量袁宗皋。
袁宗皋解釋道:“陸炳乃王府儀衛司典仗陸松之子,此番王府選拔伴讀,他也在候選之列,參加選拔時與朱浩有過交集。三公子,你的意思是說,并不是朱浩來找你們,而是你們去找他的是嗎?”
袁宗皋看起來只是主持最后一輪考試,但其實王府選拔伴讀的情況,他都了然于胸,自然知道陸炳在考試時跟朱浩有過交流。
朱三想了想,一臉認真地點頭:“他又進不來內院…只是因為陸炳說了,我們才去找他玩的。”
袁宗皋聽到這里,微微嘆了口氣。
他最后一個疑團也解開了。
這是他一直糾結的問題,如果是朱浩主動找朱三和朱厚熜,那很可能是朱浩設局,朱浩有可能是縱火者的幫兇。
但如果說是因為陸炳跟朱浩認識,并轉告朱三和朱厚熜說朱浩就在王府,兩個小的主動去找…
朱浩乃是被動的一方,那放火就跟朱浩沒有關系!
本來是尖毛镢等人蓄意放火燒死朱浩,結果陰差陽錯,竟因朱厚熜去找朱浩玩,燒到了朱厚熜身上,幸好當時朱浩挺身而出…
“興王,一切都說得通了,只要再行求證,就知道是否有人說謊。”
袁宗皋并非完全信任朱三,只是事情很簡單,只需找隋公言和跟此事有關的人問問便知真假。
朱祐杬點了點頭,又見袁宗皋在打眼色,便明白自己這個父親表現得太過在意。
身在皇家,就算再關心兒子,也要表現出冷漠的樣子,避免讓人知道自己的軟肋,這才是對兒子負責任的態度。
“好了,都出去吧…讓小四在此好生靜養,通知王妃過來吧。”
朱祐杬把照顧兒子的事,交給妻子,連朱三都暫時被趕出屋子,這丫頭接下來有很大可能會被勒令閉門思過。
朱祐杬跟袁宗皋一起來到前面的書房。
書桌前,朱祐杬猛地一拍桌子:“一群賤民,竟自作主張,敢在王府之地放火行兇,真將我興王府當成賊窩不成?”
殺朱浩并不是朱祐杬的意思,甚至也不是袁宗皋的意思,只是下面的人迎合上意,妄自揣摩而自做決定。
尖毛镢有無意殺人,兩說之間。
但現在案已辦成鐵案。
袁宗皋搖頭:“說起來連在下都不能理解,朱家那個孩子…為何要拼死救人?”
朱祐杬微微皺眉,瞥了袁宗皋一眼,好似在說,聽你這意思,是覺得他不該救人?他不救人的話,本王的兒子可能兇多吉少了!
“興王,還是把人叫進來問問吧!”
袁宗皋提議。
朱祐杬點了點頭,同意了袁宗皋的請求,但他人坐回書桌后,臉上恢復了平靜。
朱浩和陸松被叫進書房。
朱祐杬看了看陸松,點頭道:“陸典仗你今日救火有功,給你加三個月俸祿。”
陸松本來心不在焉,聞言趕緊抱拳:“多謝王爺。”
袁宗皋笑了笑,道:“陸典仗忠心耿耿,實乃我興王府柱梁…你先去忙吧,這邊有事要問詢朱浩。”
“是。”
陸松本來一肚子疑問,但在跟朱浩溝通后,他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必須跟朱浩一條心。
陸松走出門口,順帶把書房門關上。
“拜見興王殿下。”
朱浩彎腰行禮,“見過袁先生。”
朱祐杬沒有任何表示。
袁宗皋則笑道:“朱浩啊,當日考校時,便覺得你才思敏捷…不知你師從何人?”
上來不問放火和救人的事情,先問師從哪個,朱浩立即做出判斷,兩個老狐貍先問了朱三朱四,這是要從我這里求證答案?
朱浩道:“學生并未正式拜師,乃是一位途徑湖廣前往江贛不肯透露姓名的先生,教授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算是我的啟蒙恩師。”
“那你為何要進興王府呢?”
袁宗皋接下來的問題就比較尖銳了。
我進興王府是為刺探情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連那些匠人都知道,還用得著問?
“我…想讀書。”
既然都知道,那我就裝作你們不知。
袁宗皋笑了笑道:“只是為了讀書嗎?”
朱浩道:“實不相瞞,家父乃錦衣衛百戶,為平息叛亂而殉國,留下產業給我們孤兒寡母,但家里一直想把田宅拿回去,不惜誣陷母親販賣私鹽令母親入獄,更要我們每月上繳族里四十兩銀子…”
“哦,是嗎?”
袁宗皋表現得興致泛泛,想來早就知道這些。
“母親為讓我讀書,去城里請先生,不料朱家人放出風聲,不允許讀書人為我開蒙…我想進王府讀書,這樣家里才不能管束,所以才報名參加考核…誰知進王府前,祖母找我去訓話,說是讓我把在王府打聽到的情況,事無巨細都告知她。”
朱浩很誠懇,居然把自己來王府當細作之事都和盤托出。
袁宗皋嘆道:“朱浩啊,你很有靈性,讀書方面天賦很高,實乃可造之才。但你這樣做是不對的,王府招你來當伴讀,供你讀書,你卻把王府事務告知外人,豈非以怨報德?”
大叔,這用得著你說?
朱浩道:“我也知道這樣不對,但我只是為了讀書,如果我不從的話,朱家就會把我抓回去,連同先父留下的產業一并收走,不但讀不成書,還得被安排做苦力,就連先父的錦衣百戶之職也要給我二叔家的孩子…我們孤兒寡母實屬被逼無奈。”
袁宗皋笑了笑,看了朱祐杬一眼,只見興王面帶厭惡之色,顯然在他心中,就算朱浩救了兒子的性命,也不能留下。
誰讓朱浩是錦衣衛朱家的人?
而朱家又是朝廷安排遷來安陸就近監視興王府的?
“那朱浩,今日你為何要救人呢?”
袁宗皋繼續發出靈魂拷問。
朱浩驚訝地問道:“袁先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看到朋友在火場里,難道不該救嗎?”
“朋友?”
袁宗皋難以理解朱浩為何會有這種說法。
“是啊,從小到大我沒有任何朋友,朱三和朱四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知道他們身份尊貴,不配跟他們當朋友,但朋友有難我出手相助,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而且朱四還是在找我玩時出的事,系受我連累,就算拼著一條命不要,我也要救他出火海…唉,當時我真的沒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