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談持續大半天,臨近黃昏,朱娘才帶著兒子從官驛出來。
“小浩,他借銀子就算了,為何還多給?”
朱浩道:“以我們現在的處境,想靠抵押房契在安陸本地借債有可能嗎?”
朱娘想了想,斷然搖頭。
“也就他會借給我們…若所料不差,他應該是在祖母那兒吃了虧,知道我們借錢,巴不得趕緊把銀子送來。”朱浩笑道。
“這是為何?”
朱娘仍舊一臉疑惑。
“到期我們還上錢,把祖母給治住了,他能出心中一口惡氣;如若還不上,田宅歸他,這口氣出得更暢快…左右不吃虧,他這么精明的人不會算賬?”
朱娘徹底無語。
朱娘本來還想說什么,但看了看四周,行人頗多,于三還背著二百多兩銀子的包袱跟在后面,只能先趕緊回鋪子。
母子歸來,李姨娘見朱娘面色不佳,心中一沉,送別于三便匆匆把門板隔上,過來小聲問道:“夫人,生意沒談成嗎?”
朱浩頷首:“妥了。”
李姨娘驚喜道:“那應該高興才是,夫人…”
朱娘不回答李姨娘的問題,反而打量朱浩:“小浩,適才路上不好說,借錢可以,但你跟蘇當家談什么鹽引分離,要是被官府抓到,那可是當做販私鹽論處啊。”
李姨娘大吃一驚。
好端端跟經營官鹽買賣的湖廣左布政使的小舅子談生意,到最后竟然談成販賣私鹽?
做官鹽買賣,如果連販賣私鹽是何等罪過都不知,那趁早收手。
這屬于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不懂法還想賣鹽,命有幾條?
大明律規定:“客商興販不許鹽、引相離,違者同私鹽追斷。賣畢五日內不繳退引者,杖六十。將舊引影射鹽貨,同私鹽論。偽造引者,斬。諸人買食私鹽減販私人罪一等,因而販賣者,絞。”
所謂“鹽引相離”,就是販賣官鹽的過程中,官鹽和鹽引必須時刻在一起,等販賣結束后五天內必須交還官府。
所謂的“舊引影射鹽貨”,就是拿已經賣完的官鹽鹽引,以此為憑銷售來歷不明的鹽,等同于賣私鹽。
“娘,我們沒有賣私鹽啊,您可能沒聽懂我跟蘇東主商量的細節吧…他那么精明,我們賣私鹽,他便是接收私鹽,知法犯法的事情他會做?他比誰都精明呢。”
朱浩笑著安慰母親。
朱娘眉頭緊鎖,此時依然懵懵懂懂,李姨娘急忙問道:“夫人,少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浩道:“就是說蘇東主把他的官鹽,連同鹽引一并交給我們,讓我們把粗鹽‘篩’成精鹽后再賣給他,但我們賣回給他的時候,鹽引不退。”
“啊?這…恐怕不行吧?浩少爺,正如夫人所說那般,不給他們鹽引,我們就是販私鹽,被官府抓到的話…會掉腦袋的。”
李姨娘盡管不太了解大明鹽法的具體內容,但也覺得朱浩跟蘇熙貴做買賣屬于刀尖上跳舞。
隨即李姨娘又想到一個問題,好奇問道:“我們曬我們的鹽,曬完后把鹽和鹽引一并給姓蘇的便是,單獨留著鹽引干嘛?”
別說李姨娘不明白,連朱娘都不明所以。
朱娘看著兒子,希望朱浩能做出合理解釋。
朱浩道:“我們跟蘇掌柜議定的價格,基本上算是成本價,目前以十文錢一斤從他那兒進官鹽,售出價格則是十六文。”
李姨娘想了想,點頭道:“一斤鹽我們可以賺六文,這價格還好吧?”
“并不好。”
朱浩搖頭,“刨除人工和場地成本,加上精鹽提純中去除的雜質,以及曬鹽過程中滲漏等損耗,這么折騰一圈下來,一斤鹽能賺一文錢就算不錯了。我們每月要上繳家族四十兩銀子,自己能剩下多少?恐怕是賠本賺吆喝!”
李姨娘不解地問道:“我們之前…生意做得不是挺好的嗎?”
朱浩道:“姨娘,那是非常時期,時勢逼著我們只能把鹽倒進后院水池,純屬不得已而為之…但平素真拿官鹽溶了曬來賣,實屬得不償失…官鹽雜質多,有時候是鹽商故意為之,他們在官鹽里摻沙子,有時候一斤鹽恐怕得有二兩沙子,你想想提純后損耗有多大?”
朱娘道:“那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售賣蘇東主批發給我們的官鹽就是…這次蘇東主批給我們的官鹽,比之前從城里那些大鹽商手里進貨價格還要低些許。”
朱浩搖搖頭:“經昨晚之事,我們同時得罪了安陸州和長壽縣兩級衙門,主顧恐不敢再光顧,再說蘇東主繼續跟我們做生意的前提,是我們賣雪花鹽給他,如果不賣,他怎會低價賣官鹽給我們?”
“那…那…”
朱娘和李姨娘無言以對。
本來她們都以為,朱浩進官鹽回來自己提純,聽到這里才知此路不通。
朱浩把兩只手分別放在朱娘和李姨娘肩膀上,語氣堅定:“娘,你們別問,還是聽我說吧。”
“我們提純鹽,其實無需官鹽,安陸地方有許多專門給牲口曬鹽吃的鹽窩子,我們買鹽鹵回來曬制就行,跟官鹽的效果一樣。我們甚至可以雇傭鹽窩子附近的人幫我們曬鹽,這樣我們既不用賣鹽,也不需造鹽,就做中間商賺差價,兩頭都查不到我們。”
朱浩知道湖北的鹽礦資源特別豐富,后世乃巖鹽的主要產區,安陸州附近分布有特大型巖鹽礦床和地下鹵水礦床,含有豐富鹽鹵的水洼低地即鹽窩子分布很廣,但因所含礦物質太多太雜,煮出的鹽并不能供人直接食用。
朱浩有特殊“洗鹽”手法從鹽鹵中提取精鹽,所以根本就不需要專門進購官鹽溶解后再制成雪花鹽,如此一來成本自然大大降低。
聽了朱浩的計劃,朱娘震驚不已:“小浩,咱本地鹽窩子產的鹽,牲口吃都經常出事,給人吃…”
朱浩道:“娘,你說咱之前后院池子里的鹽,比鹽窩子產的鹽好到哪里?不同樣變成白花花的雪花鹽了?”
朱娘怔住了。
兒子這是要飛上天啊,居然能用鹽窩子的苦鹵,曬出白花花的雪花鹽?
駭人聽聞。
李姨娘道:“就算真是這樣,這些鹽也是私鹽,我們沒鹽引啊。”
“誰說沒有?”
朱浩道,“我們不是有蘇東主給的鹽引?我們跟蘇東主交易,不管買賣都有鹽引,本地官府根本不能拿我們如何。
“等交易完成,由于鹽引在手,我們還可把從蘇東主那里進購的官鹽轉售出去,蘇東主給我們的鹽價比一般批發價每斤低個一兩文,很容易出手的。”
朱娘聽到這里,一時沒回過味來,怎么琢磨都覺得兒子這話有毛病,但具體問題出在哪兒卻不知道。
半晌后,朱娘蹙眉:“可我們給蘇東主的鹽沒鹽引,他…怎么辦?”
朱浩笑道:“他手眼通天,你以為會害怕?他一次運十幾船鹽,又是布政使妻弟,真會有人去查鹽引?”
“而且就算查他也不怕,這年頭敢插手官鹽買賣之人,手頭會沒有多余的鹽引?權貴上下其手者比比皆是,蘇東主手上沒兌出的鹽引恐怕比兌出的都多,而且現在鹽場的灶私都不算私鹽,我們就當是給了他一個兌鹽引的機會。”
“否則他憑什么用十六文的價格,從我們這里買上好的雪花鹽?這雪花鹽運到省城和南北二京,價格起碼翻上十倍,他自己能算清楚這筆帳!”
朱浩深知大明鹽政尿性。
如果成化之前玩這種行鹽方法,必死無疑。
但在弘治二年時,朝廷發現鹽商手里的鹽引長久無法兌出,而灶戶的煮鹽積極性又不高,常常有鹽引而無鹽供應,于是便規定:“凡商無鹽支給,聽其買勤灶之鹽,是為余鹽之始。”
從那之后,鹽商可以直接從灶戶手上買鹽,灶戶每年上繳給官府定量后,多余部分可以直接賣給手持鹽引卻無法從正規途徑兌鹽的鹽商,灶私先例便從這里開啟。
弘治年間,先有大太監李廣,后有張鶴齡、張延齡、周彧等皇親國戚,從皇帝那兒以非正規途徑拿到數以百萬計的鹽引。
正德皇帝登基后宵小橫行,鹽場的鹽被這些人壟斷,出現大量有鹽引而無鹽的情況,大明鹽政就此走向崩壞。
有了這樣的歷史背景,朱浩跟蘇熙貴的生意完全可以做到雙贏。
蘇熙貴看似吃了點虧,放出去的鹽引收不回,但其實他手上的鹽引多的是,能平價買到雪花鹽販運到省城甚至兩京,可以說賺大了。
正因為如此,蘇熙貴才欣然接受朱浩的條件。
朱娘和李姨娘消化了好長時間,都沒琢磨透其中關節。
主要是她們對于這個時代和大明政策不了解,只是以小商賈的思想,本能覺得誠實經商才能立足,卻不知這年頭老實人最容易吃虧。
叢林法則中,首先被淘汰的就是那些墨守成規之人。
李姨娘安慰道:“夫人,不如聽少爺的吧,其實我們也無路可走了,不是嗎?如果不這么做,怎么保住老爺留下的產業?”
朱娘無奈頷首。
她也清楚自身處境,眼下幾乎被朱家人逼上絕路,不放手一搏只能等死。
“娘,咱之前賣的是官鹽,守規矩,最后不照樣招惹來官非,幾乎山窮水盡?這世道沒有真正的守規矩,有權力才能談規矩。”
朱浩態度堅決,他也是想以此堅定朱娘和李姨娘信心:“而且這次,娘,咱不出面,找人來給咱當代理人,凡事由其出頭,蘇東主的官鹽走漢水,不上岸,貨物交接完畢后,我們把官鹽直接轉賣給外地客商。”
“運鹽我們找于三,名義上他被蘇東主雇傭,就算官府的人查到曬鹽鹽灘那兒,找到我們生產的雪花鹽,我們也可以直接拿出鹽引,說這是買了蘇東主的官鹽回來加工提純,不合理但合法。”
“只要我們行事低調,幾年內應該不會出事,因為產出的鹽不會在本地銷售,不會觸及本地鹽商的根本利益,另外蘇東主關系網強大,他姐夫黃藩臺…未來將會是朝中風云人物,不必擔心其倒臺,政治對手反攻倒算。”
朱浩之所以有如此大的信心跟蘇熙貴合作,還有個緣故。
未來黃瓚在平定寧王亂時功勛卓著,故而有“一品布衣”的美譽,等黃瓚致仕時,已是嘉靖年間。
有這樣前途光明的合作伙伴,做買賣都硬氣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