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9日凌晨00:30
夜色深沉,孤月高懸。
櫞木長列,溪水潺潺,夜風掠過郁郁青翠,引動松竹之聲。
古武世家的守門人提著燈籠,打了個哈欠。
“站完崗,準備回去睡覺…”守門人望著空無一人的門外,昏昏欲睡。他從來沒看到過有人向古武世家挑釁,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膽。
倏然。
一道瘦削修長的白影出現在門外,長刀斜下而立,恍若幽魂。
夜風掠過松竹,沙沙聲晃動,斑駁的樹影映在他的白發上,積淀在略顯暗沉的眼底。
高門大戶立在眼前,層層迭立的古代建筑高低橫生,隱有溪水潺潺之聲。最高建筑內身影重迭,燈火通明。
…多少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年少的他逃出生天,從那以后人生墜入了深淵,過去的幸福就像不屬于他的夢。
他記得蘇明安說過“要一起去”,所以已經給蘇明安發了組隊邀請,只要蘇明安接受就能傳送過來。
“你是…”守門人看清呂樹的臉,面如土色。
“他們都在里面?”呂樹望向燈火通明的建筑群。
曾經,他要求這群人在第十世界結束后必須言明呂家滅族真相。如果敢有隱瞞,或是推出替罪羊糊弄他…
深埋已久的陰霾在他眼中漸漸浮現,那股熟悉的偏執再度回歸。他此時的表情,就像第四世界得知蘇明安死去時的表情一樣,有著近乎淤泥般的陰郁與憎恨。
他在陽光下陪蘇明安他們行走太久了,但從沒忘記自己的過去,黑暗只是埋在了他的心底,從未消失。
“帶路。”呂樹長刀向前。
呂樹的組隊邀請發過來時,蘇明安正在查看呂樹的記憶碎片,暫時還沒看到組隊邀請。
觸及記憶碎片的一瞬間,蘇明安看到了一片蔥蘢的樹木,晨曦的水霧飄蕩在細碎的陽光下,彌漫著一股雨后濕潤的自然氣息。
這里是太華山。
“——你是誰?”
身后傳來略帶沙啞的少年音。
蘇明安沒想到自己剛落地就被人發現了。他回頭,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黑發少年扶著樹干而立,長眉斜飛,瞳孔透徹明亮,略窄的臉頰,顯得有些消瘦。
紅色蝴蝶停留在少年的指尖,恍若點綴于黑白二色的一滴朱砂。少年注視蘇明安,靜默得如同一幅水墨畫。
他的眉眼并不陰郁,黑白分明的眼瞳宛如被清水濯洗過,像一汪流淌的泉。
——溫潤如玉的少年公子,像從古畫里走出來的。
這是蘇明安第一次直面呂樹的小時候。盡管他已經料到與現在肯定差距巨大,但沒想到會這么大。
但其實,他還是能透過如今的少年,看到未來的呂樹。也足以料想到…到底是多么慘烈的成長過程,重塑了本該幸福生長的孩子。
“我是…”蘇明安猶豫。
還沒等他說什么,少年拱了拱手。
“不必解釋你的身份,爺爺教過我認人,你看上去是個好人。”少年輕聲道:“外來人,這里不對外來游客開放,你來到這里,應該是有什么事情要求助古武世家?我家就在不遠的地方,要來我家歇歇腳嗎?我可以為你泡上一壺我新學的碧螺春。”
然后,少年露出了微笑。那是并不生澀、也不勉強的微笑,沒有一絲陰霾,陽光而燦爛。
日光透過竹葉而落,淌入宛若清茶的碧色眼眸。少年恍若一位生活在現代的龍國古代公子,身上有著與世俗格格不入的薄霧。
蘇明安只能點頭。
他們踩著沙沙作響的葉片,一步步往山下走。
“這位是小紅,我的第一只昆蟲。”少年的手指碰了碰蝴蝶:“我的家族是新晉家族,因為掌握了昆蟲的飼養技巧,成為了古武中的一族。古武世家大多都是世代流傳的家族,掌握著從唐朝起一些幾近失傳的龍國古代傳承,例如卜算、漂水術、氣功術等。我家是控蟲術。”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些。”蘇明安拂開頭頂的枝葉。他一直以為現代世界沒有這些東西,一切都很科學。
“沒聽過,不代表不存在。你們把所有科學之外的東西都認定為封建迷信,可并不是這樣。”少年搖搖頭:“泱泱大國上下五千年,存在多少你們無法觸及的技術與歷史。這些隱秘的傳承只會發生在家族內部,你們外界只能看到攝像頭下的東西,自然不會讓你們知曉。”
“信息繭房。”蘇明安明白了。
“嗯?什么繭?我家倒是還有一枚蟲繭。”少年的眼睛流露出幾分愕然,顯然沒聽過網絡熱詞,他真的如同古畫中走出來一樣,與世隔絕。
如果不是世界游戲,生活在現代都市的蘇明安,與這樣古武世家培養出來的翩翩公子,一輩子也不會相識。他們的世界完全是兩條平行線,蘇明安不會離開繁華都市,呂樹也不會走出深山。
但偏偏…他們遇見了。
滅門的災難、病痛的折磨,讓呂樹從看見蘇明安的第一眼,就決定不能放手。否則他的仇恨怕是到死難報。
無數種巧合與意外,才讓兩個完全無法產生關聯的人,成為了摯友。
“等等,不對啊。”少年突然反應過來:“你連這些事情都沒聽過,那你為何會出現在太華山?”
蘇明安啞然。這反應速度…倒是一脈相承。確實是本人無誤。
“我不是壞人,對吧。”蘇明安說。
少年認真地看了他一會,緩緩點了頭。
“那就走吧。”蘇明安旁敲側擊地問:“你們家族,是新晉家族?”
“是。”少年看上去是真的沒怎么接觸過外人,像倒豆子一般全說出來:“我們最近才知曉了古武世家這個大組織,爺爺思考了很久,決定帶我們加入,尋求庇護,也想要一些更好的昆蟲秘籍。”
“尋求庇護?難道你們有什么仇人嗎?”蘇明安說。
少年真不拿他當外人,繼續倒豆子:“爺爺年輕的時候,確實有過一些仇人,那個時代很亂,不過爺爺并沒有錯。”
“原來如此,謝謝回答,呂少爺。”蘇明安說。
少年風輕云淡的神情瞬間變了,有些繃不住:“別這么喊…我們家還沒到這地位,我也擔不起什么少爺…”
“呂公子?”蘇明安說。
少年走在前面,步伐頓了頓,沒有回頭。蘇明安在想,到底要不要把滅門的事情告訴呂樹。萬一說了,是否會發生什么改變?
竹林搖曳,一大一小走向山下,身影漸漸沉入夕陽日暮。
凌晨00:42
堂門大開,一人一刀,自寒風中走來。
古武大堂內,燈火搖曳,映照著六列中年人與青年人,他們身著古樸的服飾,宛若從遙遠的歷史中走出,列坐此地。
大堂的廊柱巍然聳立,龍蛇盤繞,鳳凰展翅,鐫刻著古往今來世家歷史。英雄豪杰,多少傳說,皆付千古雕紋之上,盈滿歲月史書滄桑。
然而,此地對于呂樹,卻如同噩夢。多少年前,他在這里被宣判逐出古武世家,孑然一身離去。
“我回來了。”呂樹面對所有視線,淡淡道:“給出你們的答案吧。”
最上座,是梳著黑色雙馬尾的女人。
“我會給你毫無隱瞞的答案,呂樹。”水島川空開口。她如今是古武世家的最大權力者:“池流。”
一名白發中年人走出,將一枚卷軸捧給呂樹:“呂家公子,這就是真相。”
“別喊我呂家公子,別用你們的那一套稱呼方式。”呂樹眉眼積淀著陰郁。
殿堂落針可聞,人們很安靜。
其實,他們很早以前就有點怕呂樹。
在他們眼里,這個白發青年一直都是一只瘋起來不要命的狼崽子,在早年就做過拼命咬仇人一塊肉的事。在呂樹絕癥的最后一段時日,他們還擔心呂樹是否會搞自殺式襲擊,拖一批人墊背,但好在呂樹病到幾乎無力起身。
當年為什么只有呂樹一個小輩活了下來?
那些仇人不可能殺不了一個小輩,他們大概想讓呂樹一個人活下去,永遠承受滅族的折磨。若不是世界游戲降臨,呂樹最后的結局就是作為病死街頭。
人們等待著呂樹讀完,仿佛等待著未知的審判。
凌晨00:53
蘇明安沒有成功和小呂樹喝茶。
他們只是走了幾步,蘇明安就感到自己在變得透明。下一瞬間,他已經不在太華山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場家族聚會。
約莫十六歲的青年沉默地站立,肩頭停著一只螳螂。他穿著一身漆黑的漢服,已經長得很高。
廳堂內,古武世家的人們熱烈地祝福著青年,尊稱青年——“呂家少爺”。
那可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時期。新晉家族顯赫一時,誰都想拉關系,數不清的賀禮送入呂家家門,門檻幾乎被媒婆踩破。
蘇明安不知道該不該接近。被眾人簇擁著的呂家少爺卻一眼看到了他。
“是你。”呂樹喚他:“你之前為什么會突然消失?”
呂樹帶著他往外走。
天臺上,酒氣散去。放眼望去是連綿不絕的山脈,迎面是桃花與春風。
呂樹的超凡能力、諾爾的永生資料…仿佛在世界游戲開始前,這世上就存在許多未解之謎。
“逃走吧。”面對已然長高的呂樹,蘇明安第一句說出的,是逃走。
再不逃走,就來不及了。
“你想要我逃到哪里去?”呂樹說:“我明白你是個神奇的人,你可以忽然出現忽然消失。可如果真的有人想害我,我逃得走嗎?”
“總有地方的,總會有光明照耀到的地方。”蘇明安忽然想到:“不如,你去h市找我。”
呂樹靜靜地望著他:
“如果離開了古武世家的庇護,災難可能來得更快。我明白呂家如今蒸蒸日上,許多人想要我們的訓蟲秘籍,還有爺爺的仇家…我們逃到哪里都沒用。”
“那就去求助,去我家。”蘇明安立刻說。
“普通人管不了的…畢竟,誰不渴望超凡力量,任何人都默認不管我們這邊的事。”呂樹搖搖頭:“爺爺也是想到這些,才會帶我們投入古武的庇護。”
“…可如果古武世家上層,也默許這些呢?”蘇明安的質問振聾發聵。他早就發現,呂家的滅族,分明就是古武世家默許的。
但呂樹的眼神依舊寂靜。
“…無路可走。”
他們和普通人涇渭分明。能保護普通人的法規,無法保護他。
蘇明安想去威脅古武世家,要求古武世家不許動手,可他剛有這樣的想法,身體就開始透明。
他立刻拉過呂樹的手,在掌心寫下地址。他知道自己很快又要離開,但至少可以為呂樹留下后路。
“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在呂樹悲傷的視線中漸漸消失:
“請來這里找我。至少…不要流浪。”
呂樹讀完了卷軸,抬起頭。
“邵洮,朱奉,慕休,穆二,莫永春,是主犯。”水島川空淡淡道:“當年他們聯合了你爺爺的仇人,決定放火燒家,取走控蟲之法。”
“此外。鄂文山,岑倫,段陽羽,高翰海,簡玉宇,是從犯。他們封鎖了呂家眼線,不讓求救消息傳出,導致最后只有你一人幸存。”
“其他協助者的名單,也都在卷軸里。主犯與從犯,我們都已關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