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鏈很久沒說話,不知道該怎么安慰。
直到窗外投來幾分晨曦,項鏈說:“…等出去了,我請你吃烤肉,檸檬烤肉。”
“我沒吃過這種東西,聽起來很新奇。”長歌把頭埋在膝蓋里。
“很好吃的。”
等長歌被放出來,他房間里的大部分東西已經被收走了。
屬于救世主的徽章、衣服、飾品…都被拿走了。就連那臺價值千金的鋼琴也不在了,畢竟復制品不配彈奏珍貴的鋼琴。空蕩蕩的房間里,他凝視著鋼琴留下的積塵,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誰。
“長歌。”項鏈說:“別難過,你是獨一無二的長歌。”
長歌沒有在意自己的悲傷,只是對項鏈道歉:“抱歉,你教了我那么久鋼琴…現在彈不了了。”
“沒關系,只要你別難過。”項鏈說。
黑發少女很快掌控了世界大權。對于如何延續文明,她的方法很簡單——掠奪。
“你們聽說了嗎?救世主大人決定進攻別的文明。”長歌聽到了食堂角落幾個人的討論。
戴著眼鏡的中年人夏嘉武,神秘兮兮地說:“據說救世主大人找到了一個外界文明的坐標,打算入侵那個文明,搶奪世界之源。”
老大爺程立山皺了皺眉:“為什么救世主大人會有這樣的想法?明明她百年前不是這樣的人,為什么她這次一回來,就要侵略別的文明?”
長歌嚼嚼嚼著番茄炒蛋,讓項鏈哥的鏈子沾一沾紫菜蛋花湯。
“誰能勸勸秦將軍?我們不能成為侵略者啊。”蘇梅眉怯怯地說。
“可是。”軍人冬齊忽然說:“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們嘗試過了別的辦法,但最后真的只剩下這個辦法。”
餐桌安靜下來。
…所以,真的只能掠奪嗎?
長歌嚼著紅燒排骨,心里不是滋味。
他再度回到了信號發射室,打算詢問那個宇宙中自稱“蘇明安”的聲音。可他卻看到了屏幕上——竟是秦將軍與那個“蘇明安”的對話記錄:
(最初的消息)我是蘇明安,我聽到了你呼喚我的聲音。很快,我將前來幫助你們。
秦將軍:不,你根本不是蘇明安,你是誰!
那個聲音:原來是秦先生。好吧,我確實不是蘇明安。只不過,我的身邊恰好有一個“蘇明安”,所以我聽到了你們向宇宙呼喚的聲音。
秦將軍:…
那個聲音:汗流浹背了吧。不過很可惜,你們文明的坐標已經暴露給了我。最多四十年,你們將屬于我。
秦將軍:你是諾先生的高維。
那個聲音:是。你可以稱呼我為迭影。
秦將軍:你瘋了嗎!這里可是你的故鄉,你要侵略我們?
那個聲音:那又如何?從前你們可是差點害死了我的摯友。好了,談話到此為止。
秦將軍:你…(對方拒絕接收消息)
長歌望著這段對話記錄,手腳冰涼。
…是他。
是他的呼喚引來了敵人!
怪不得秦將軍最近變了,原來是察覺到危機在即…
畢竟他們的時間,只有四十年!
四十年內,在文明坐標暴露的情況下,要抵御一個強大的高維者?
…他們連造一艘太空飛船都來不及。
長歌臉色慘白,忘了自己是怎么腳步虛浮地回到房間,只覺得天都要塌了。
“…項鏈哥,你是真正的救世主,你有什么好辦法嗎。”長歌聲音極低,甚至帶了哭腔:“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不喚回你,世界游戲一次又一次發生,總有游戲失敗的那一天。但喚回了你,反而招惹了更恐怖的敵人。”
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像他們的壽命就到這了,無論是向前還是向后,都沒有任何生路。
可是,他真的想活啊。
明明才寫好自己的鋼琴曲。
項鏈很安靜。
“讓我…”項鏈輕聲說:“思考一下…”
長歌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太渺小了。
好像唯有按照那位黑發少女的意思——掠奪其他文明的世界之源,才有機會。
中央政府舉行了民意投票,他們沒有公布如今的情況,只是以假設的方式,詢問大眾的意見:
假如有一天,我們的文明面臨危機,只有一種活下去的辦法——你會愿意以掠奪其他文明的方式,延續我們的文明嗎?
最終得出的結果,“愿意”與“不愿意”的比例,是58比42。中央政府沒有設置中立的答案,因為最終結局只有兩種極端——活,或者死。
投票時,長歌義無反顧地按動了屏幕上的“不愿意”。
是的。經過長久的思考后,長歌的想法是——他不愿意。
不愿站在其他文明的骸骨上求存。
不愿將不幸的命運蔓延下去。
雖然說文明的延續高于一切——但他真的無法違背自己的本心。
他不想讓被害者變成加害者。
他不想讓善良的救世主失去理想,變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一個殘忍的劊子手。
“開了這個口,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迭影一直盯著我們。一旦我們開始掠奪,倒在我們手下的文明肯定不止一個。”趁著高層開會的時候,長歌鼓起勇氣,跌跌撞撞沖上去,站在聚光燈下,撕開了自己的人皮面具,面對著幾千名高層號召大喊:
“——不要讓文明從此成為劊子手!我們總會有別的辦法的——我相信在電車面前,兩邊的人都能活下來!”
“真正的救世主曾在百年前創造過奇跡,為什么你們這一次要低頭!你們的血性已經被磨損殆盡了嗎?你們想讓自己的后代在其他文明的尸骨里誕生嗎?”
“這是飲鴆止渴啊!一旦走上掠奪之路,就一定是死路,到最后必然會惹來打不過的敵人。但只要找到其他方法,坐標就不會進一步泄露,存續的時間遠比掠奪更久!”
“——為什么你們就是不明白呢!請相信千年計劃吧!請相信千年計劃吧!”
他聲嘶力竭地吶喊著,言辭青澀而尖銳,只是憑著少年人的一腔熱血沖了上去,緊緊攥著給他勇氣的項鏈。
人們其實明白他的話。但他們寧愿選擇掠奪,把后患留給后人,也不愿意相信看似天馬行空的“千年計劃”能實現。
長歌真的豁出去了。
他是個沒用的復制品。但在這一刻,站在燈光下的這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心臟砰砰直跳,眼睛閃閃發光,有什么東西燃燒在他的胸膛,點燃了他。
你是自由獨立的長歌。
項鏈哥的這句話,回蕩在他心中。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這么做會帶來什么。他公開和黑發少女唱反調,有些人恨不得將他抽皮剝骨,沒有人會保護他。
他真的只是“赤身裸體”地沖進了地獄,只為了喚醒一些人的良知,就將自己像薪柴一樣燃燒。
聽了他的話,有議員動容了,有議員露出了不忍之色,有議員依舊神情冷漠,有議員面露擔憂——人世百態展露在長歌眼中,他在這一瞬間清晰地察覺——
原來人類是這么復雜的生物。
面對同一段話,不同的人竟會露出這么多表情。
“長歌!你下來!”程立山嚇得面如土色。
“長歌…”蘇梅眉捂住了眼睛。
“這小子,真是…”冬齊點了根煙:“不服不行啊…簡直和百年前那位救世主是一樣的脾氣。可惜…”
可惜,這世上最容不得的,就是理想主義。
這個詞說出去,會讓已經習慣麻木的人發笑。成年人的世界里不需要夢,也不需要童話,這都是小孩子信的東西。
百年前,他們的先輩曾相信過童話與理想,因為那位救世主愿意相信。但現在,救世主變成了務實主義。在“后真相”的時代,“非務實”和“非成熟”的東西會被丟進垃圾堆。
安保沖了上去,按住了手無縛雞之力的長歌。長歌就像當初的蘇文笙,空有一腔理想,卻連歹徒都打不過。
“嘭!嘭!嘭!”
為了表達忠誠,安保們用盡全力地毆打著這個復制品。臺下的人們大多沉默,事實上他們能坐在這里,就意味著他們是支持黑發少女的一派,從一開始就不會被說服。
但少年怎么懂政治。
“嘭!嘭!嘭!”
皮肉聲刺耳。
拳頭重重砸在少年肩膀上、肚子上、脊背上…傳來沉悶的聲響。他倒在地上,額頭滿是鮮血。
少年不懂政治,只懂真相與理想。
議員也許懂政治,也許懂真相與理想。
但他們對前者,不懂裝懂。對后者,懂也裝不懂。
“嘭!”
鮮血漫開,少年滿身傷痕,卻咬著牙關,牢牢護著懷中項鏈,不讓它沾上半點血。
他已經深陷污濁、無藥可救,但項鏈不可以——它是這個世界最后的理想主義,是他心中最后一抹光亮的燭火,是這個文明不墮入泥潭的最后希望。
不可以讓它熄滅。
不可以。
“嘭!嘭!嘭——”
會議結束后,長歌被判處死刑。
如果長歌是救世主本人,他的這番言論不會有任何罪,甚至會讓人們立刻調轉立場,奉迎他的理想主義。
可惜他不是,所以他說的所有話都成了“罪”。
臨刑前一天,秦將軍來看他。長歌躺在牢房里,依舊抱著項鏈。
他什么都沒有了,沒有鋼琴,也沒有愛。所有東西都被搶走了,但唯獨沒有松開手中的項鏈。
鼻青臉腫、鮮血淋漓,傷口發炎腫脹,他像一具只會呼吸的尸體,但手中的項鏈卻始終干凈。
“…你真的相信,她會給你們帶來希望嗎?”長歌的喉嚨被撕裂了,聲音嘶啞難聽。明明是叫“長歌”的人,現在唱不了歌了。
他望著秦將軍,秦將軍的雙眼靜默著。
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真的很遠。
最近的距離,是秦將軍為他開啟艙門、給他獨立的時候。在那之后,無限的天塹拉開。
長歌笑了,邊笑邊咳血:
“她到底許諾了你什么,讓你放棄了理想,成為她的馬屁精。”
“你現在…確實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秦先生。權力的滋味很美味。等我死了,你奪了項鏈,就再沒有人知道真正的救世主是誰了。”
“再掠奪幾個文明,你就會成為文明霸主。恭喜你了。”
秦將軍沒有否認,靜默的眼眸凝視著長歌。
直到秦將軍轉身離開時,秦將軍才開口:
“我會為你放一把火。”
“從此以后,你是自由的長歌。”
“離我們遠點,小孩。”
長歌沒有明白什么意思,只是閉上眼等待明日的處刑。
直到牢房燃起大火,程立山突然出現,拉著長歌趁亂跑出牢房,順著一條密道逃出去,長歌才恍然意識到什么。
“快走吧,長歌,走得遠遠的。”程立山把他往外推:“你是個好孩子,你太干凈了,你太好了,這種權力中心的漩渦不適合你。孩子,去你想去的地方,永遠地戴上面具,別再回來了。”
“我…”長歌茫然地回望——陽光鍍在中央政府冰白色的建筑物上,蔓延著一層尖銳的金屬冷光,高樓大廈宛如直插天空的利劍,高聳巍峨,令人膽寒。
原來這里不是家。
是理想覆滅的地方、是吃人的地方、是決定文明命運的地獄。
他沒有停留,跌跌撞撞地逃走了。他害怕自己死了,項鏈哥會落到壞人手里。他要活著…直到項鏈哥化為人型,改變這一切。
這里骯臟又怎么樣?
他總會掃干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