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這朵花的名字稱呼我吧。”她說。
“你叫…朝顏。”蘇明安說。
她怔愣地看著他,手上的花朵掉落在地。淚水想要流下又被她壓制,猶如漸起漸落的浪潮。
蘇明安無法理解——為什么她會突然露出這么難過的表情。他也無法理解他自己軀體里突然蒸騰而起的痛苦。
——因果的最初,到底是他先以家鄉的花朵為她起名,讓她有了這個名字。
——還是因果的終末,她還是想要這個名字“朝顏”,所以才拿起了一朵朝顏花?
“你不記得了。”朝顏自言自語:“我很滑稽,是不是。”
蘇明安聽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依然維持著持刀的姿勢,足足沉默了三分鐘,才自言自語:“明明殺死你。就可以有下一次了,我…下不了手。”
——她殺死他,承接他身上的情感,她回到海底沉睡,等他更換軀體,才有下一次的承接。
這句話,原來是這個意思。
原來如此。
細細想來,蘇明安還能想出很多細節。那時的朝顏已經瀕臨崩潰,她等待了許多年都沒有等到他,每時每刻都在忍受折磨,她實在太希望完成使命重回海底。
所以,她的眼神才會夾雜著希望與絕望,期望當時的蘇明安可以承接情感,又絕望地發現不行。
“所以,當時你是把我…當成代餐了?”蘇明安回憶了一下她當時思念的眼神。她一度把副本開局的蘇明安當成了副本終末的蘇明安,對他說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話。
原來世界游戲是一個巨大的代餐。
這種吃同一個人過去與未來的代餐,實在聞所未聞。
不,這應該不能算是“過去與未來”這種簡單的時間劃分。
應該是——
因果之始的蘇明安與因果之末的蘇明安。
雖然在觀眾們的眼里,時間是線性的,第十世界是從副本第一天順著推移到了副本第二十天,應當以“過去的蘇明安”與“未來的蘇明安”來劃分。但觀眾們只是站在高維的視角觀看舊日之世,他們不在局中,不能概述全局。
在舊日之世的角度,在時間、觀測、因果,三大權柄同存的情況下,人類對時空的概念已經模糊。
三維的概念無法概述全局,時間已經無法用線性形容,它不是逆流,也不是網格型,也不是平鋪直敘。
它并不拘泥于“你做了什么,就一定會發生什么”,因為同時存在一萬種可能性,神靈會選擇最適合存在的那一條。就像在一萬條時間線上,其他玩家也玩過《樓月國》,他們會玩出不同的版本,但神靈只會敲定蘇明安玩出來的那一版“可能性”。
——“時間”本質上是拼接出來的布丁。
這里拼一塊,那里拼一塊,逐步形成一條完整的時間因果鏈。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在觀眾眼里看來,《樓月國》是副本第一天發生的,《少女夢想計劃》是副本第三天發生的,但事實上,它們真正發生的時間,是第十九天至第二十天的千年橫渡。
在觀眾眼里看來,蘇文笙是在副本開始之前死去的,但實際上蘇文笙真正死去的時間,是蘇明安成為舊神敲定千年后時間線的那一刻——副本第十三天。
“蘇文笙死亡”的事實,在蘇明安利用時間權柄敲定千年后一切的一剎那,才成立。也就是說“蘇文笙死亡”的時間是第十三天。但“蘇文笙死亡”的因果,確實是在副本開始之前就成立的,否則蘇明安無法進入第十世界。當蘇明安成功進入第十世界,就說明這件事必定會發生,在一萬條可能性中,有且不低于一條可能性中,蘇文笙一定會死去,得以召喚來蘇明安,使得因果銜接。
——這就是在詮釋,為什么不能將“時間”與“因果”劃等號。
在舊日之世的概念中,有可能“時間”在后,“因果”在前,也有可能“因果”在后,“時間”在前。
以此類推,副本第一天蘇明安見到了朝顏,這件事在時間線上,實際上還沒有發生,應該是在第二十天才發生。但這件事的因果在神靈的觀測中,已然成立。只不過在神靈認為,蘇明安會在祂身邊安穩待過二十天,“蘇明安”的角色那時應當是由“舊神”代替的,應當是“舊神”去見朝顏——這也恰恰是夢巡游戲“本土化微調”功能的體現。
只不過,蘇明安叛逆的行動打亂了神靈的觀測,讓許多因果前后無法產生線性連接,只能在一萬種可能性中取合適的因果進行拼接。這就是為什么《少女夢想計劃》中的愛麗絲獻祭了,第二十天的愛麗絲卻是安穩壽終,因為同時存在許多個愛麗絲的“可能性”。
一萬條時間線,本質上是因果的一種替補。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手段能夠徹底打亂這些——高維者疊影。
疊影的每一步行動都不在舊日之世的范疇之內,所以祂一旦出手,總能打亂排列好的因果。千年計劃本質上就是將所有“可能性”都考慮進去之后,才提出的計劃。但倘若最后疊影獲勝,舊日之世毀滅,那么這些因果——將被全盤推翻。
蘇文笙死亡的時間將成為薛定諤的貓,無法觀測與確定。蘇明安與朝顏的見面時間也將化為因果中的虛無,分不清誰先誰后。整個舊日之世都會毀滅消失,因與果都會失去意義,無法觀測與判定它們的真實。
在高維視角下,人類對于時間與因果的理解會出現極大偏差。
——因為“概念”本身就產生了極大變動,不能以普世觀念理解。
——這并非,常人能夠理解的時空概念。除非像諾爾那樣多智近妖的人,否則人類很難在這種情況下進行推測與思考。
恐怕就連阿克托來這解釋,也要繞一會圈子。
朝顏回望著蘇明安。
“來吧。”她輕聲笑著:“按照約定,我來履約了。”
那柄晶瑩剔透的飛劍亮起,指向蘇明安。
“這是你的武器嗎?果然不凡。”蘇明安看了眼四周:“還有這滿目狼藉的村落,原來我當時把你帶走后,伱又偷偷回來把村子滅了。”
“他們受到了觸須怪物的影響,如果不殺會擴散污染。”朝顏說:“再者,我身為審判天使,裁決污染,理所應當。”
一旦他們積累的丑惡超過底線,立刻放棄救贖,殺死他們——她如同一桿血色的審判天平。
“來吧。”
蘇明安閉上眼。
“下次見面,還在這里,怎么樣?”朝顏說:“風景挺好的。”
“好。”蘇明安向劍刃撞去。
劍刃破體而出,源流承接至朝顏身上。
白光破曉,遠方升起晨曦。
海風吹拂,沙灘上留下淺淺的腳印,少女將青年的尸體埋好,再度跳入海中。
等到最后…這里大概,會堆滿了蘇明安的尸體吧。
那一定是,
——很壯觀的文明之景。
在樓月時代之后,時間失去了意義。
沒有熟悉的時代,也沒有熟悉的人。蘇明安不愿意接觸新的人,也不愿意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他終于明白了那些老人為什么能一躺就是一天,因為心中有太多的追憶、太多回不來的人。
起初,他還會結識一些朋友。一同橫刀立馬走遍天涯,行俠仗義快意人生。但不過眨眼之間,眼前只剩青草墳冢,他卻年輕如昔,昔日言辭切切的承諾,只留他追憶回首。再精彩的世事、再激烈的戰爭、再刺激的冒險,最后也不過他一個人記得。
他是神明,是上仙,是時間之上的旅行者,是情感的記錄者。別人卻是短壽的人類——他與所有人之間存在巨大的生命障壁。
舊日650年。舊日700年。舊日750年。舊日800年…
飛速流逝的時間中,唯有每次與朝顏的相見是他的錨點。
盡管她遠比他痛苦,她卻總是扯出笑容,關心他的情況。
“你還好嗎?”少女眉目彎彎,身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海水。
“嗯。”
“那我來啦?這次不會太痛。”
“沒關系,來吧。”
“這是第幾次承接了?”少女坐在金黃的沙灘上,黑發隨風飄起。他便坐在她的身邊。
“記不清了,有時候只過了十幾年就承受不住了。”
“唔…我也記不得這是第幾次殺你了。”
“請吧。”
“每次殺你都太快了,我們都沒有聊幾句。”海浪拍打,少女赤腳走在海岸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海邊變化巨大,村落變成了低低矮矮的樓房,海面隱隱傳來蒸汽艇捕魚的聲音。
“我想讓你快點回去沉睡,免得你太痛苦。”蘇明安說。
“沒關系的,我有不死不滅的言靈,只有精神上的折磨,肉體上并不痛苦…你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嗎?”
“我很少接觸別人,最近遇見了一個A級精神力的機甲修復師,然后…”
“嗯…很有趣呢。”
“你來啦!”少女這次似乎等了很久,笑得格外開心。
這回,海邊那些低矮的磚瓦房屋已經變成了一棟棟高樓大廈。原本老舊的柴油燈也換成了干凈筆直的路燈,可見時代之發展。
“給你帶了桃花釀,我埋在樹下的,是教父的配方。”蘇明安提著酒壺而來。
“教父?誰?”
“…沒什么,你嘗嘗吧。下次你想吃什么?”
“挺好喝的。哎?你怎么臉紅了?讓我康康…只是聞聞酒香而已啊…”
“你上次說想吃春心餅,我親手做了。”
“你親手做的?太好了,我來嘗嘗…”少女很開心,拿起就吃。
“怎么樣?還可以吧?”
“我根據記憶里愛麗絲教我的辦法,一步一步做的,應該挺好吃的。”
“…嗯,嗯!好吃…嗯嗚嗚嗚…嘔…”
有時,他們會在金黃的沙灘上走一會,他說起一些煩惱。比如聯合團的自私,比如冒險玩家與休閑玩家的矛盾。
她的壽命比他長太多太多,無論他遇到什么事情,她都能給出合適的答案,讓他茅塞頓開。
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像朋友,不像老師,也不像愛人。那是一種難以言明的契合,仿佛鏡面反射,是他在世間的另一半鏡子。
“你在海底除了沉睡,會干別的事嗎?”他詢問。
“大多數時候都會睡去,但有時會醒來。”
“醒來會做什么?”
她微笑不語,并沒有說。
海底如同無底深淵,什么都沒有。她唯獨能做的,便是在無盡的黑暗中,回憶那一點點能讓自己堅持下去的光明。
他最初伸來的手、十個大周目的接力、他與她星星下的約定…
在深邃的黑暗里,她期待下次見到的他,會穿什么衣服,會帶來什么好吃的。期待他會帶來怎樣的故事,幻想與他的對話。
又或者,自己編一個童話,或是幻想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等待著講給他聽…
這是她在無盡深淵里,唯一能做的事。
在時間的長河里,在方舟的泅渡中,在這場整個文明的悠長抗爭中——
——她是守望千年的月。
——他是跋涉千年的光。
651698,工業時代。
699765,電氣時代。
766800,機甲時代。
801819,近現世。
咔噠,咔噠,咔噠。
時間飛速流逝,百世短暫,浮生如夢。
中間穿插的小型時代,難以計數。
當蘇明安第十九次更換軀體,回到地面,他一時忘記了這是哪個時代。只覺得他從漫長的時間河流中淌過,不知世事,不知頭尾,恍若夢中。
恰逢遠方陷落一抹血色夕陽,日間的喧囂逐漸歸于寧靜,金紅色的光輝灑落,將少年少女們的影子拉得極長。他們背著書包放學,談著近日的趣事。
蘇明安抬眼望去,只見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昔日的亭臺樓閣早已不在,古塔與佛寺消散于塵煙。
“請問。”他隨手攔下一個學生:“今年是幾幾年?如今是什么時代?”
學生疑惑地望著他,仿佛看到了一個中二病。
他卻露出了一個干凈的笑容,那笑容,比任何景物都好看。
遠方陽光下,學校的門牌鍍著金邊。
——稻亞城第一中學 人生若只如初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