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玥說:“生命權柄,意為‘近乎永恒的生命’,無論生命損耗得多嚴重,只要及時休息,就能形同永生。朝顏燃命太嚴重,來不及休息,為了延續她的永生,神靈只能把她…放在了深海里。”
“深海?”
“深海與星空相對,就算疊影蠱惑了再多的人類,人類也不可能深入深海這種末地。所以,朝顏在那里沉睡,是絕對安全的。當然,深海的水壓和缺氧,讓她很難在深海存活,所以她現在是一種…半死半活的狀態,等生命權柄恢復過來了,神靈再把她拿出來。”
蘇明安聽得很耳熟:“…盒子里的貓。”
這就相當于,把朝顏放在了冬眠艙里,維持著半死半活的狀態。只要維持瀕死,就能撐到生命權柄恢復。
但那可是高壓缺氧的深海,一直維持在那種狀態中…蘇明安很難想象那是多么恐怖的痛苦。
哪怕現在,朝顏依然在深海里。如果今天玥玥不松口,他很可能一直不知道朝顏的處境。朝顏執意不汲取他人的生命力,入不敷出,就只能通過這種方式恢復生命權柄。
“怪不得…明明生命權柄快耗盡了,為什么朝顏只要把生命權柄讓給你,你就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這根本不合理。”蘇明安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抬起頭,緊緊盯著玥玥渾濁的眼睛,心跳漏了半拍。
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無比恐怖的真相,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所以,你說你有生命權柄…始終都是…騙我的?生命權柄,其實始終都在她那里!?”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
既然生命權柄正在恢復中,玥玥怎么可能持有!?
“以往的人生中,我沒有一次活到中年甚至老年。這一次,我想體驗完整的人生。我想看到…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我和身邊的同伴一同老去,直到白發蒼蒼,那樣正常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的光景。”玥玥說。
在往后的人生中,假如…再不相見,她也會…永遠懷念這一刻的。
懷念他…與她一同變老的場景。
他忽然意識到,他真的一次沒見她用過生命權柄。每次他提起生命權柄,她都會把話題轉開。
她一直說自己之所以變老,是想體驗變老的過程…但如果…
蘇明安的手在顫抖。
白發人沉默了一會,她的視線滑到地面上,足足十幾秒,直到窗外的桃花落于白發。
桃花落下,溫酒轉涼。
她緩緩抬頭,露出了個少女般的笑,有些俏皮。
“嗯。”
“是謊言。”
“…你猜對咯。”
他是不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只要睜眼,就會醒來?
他是不是聽了一個可笑的童話,只要合上書,就不是真的?
可是,為什么…
白發人靜默地望著他,望見了他眼底里交錯的苦痛。
心中仿佛有個聲音在嘶吼——如果生命權柄不在玥玥手里,那么她此時的蒼老,就不是她的玩心作祟,而是…
雙手不自覺地顫抖,兩眼昏黑,他要再度確認這個事實。
“所以…你是…真的…在變老?這就是…你最后…的人生?”他一字一字地問,仿佛在請求著什么,心中驟然空缺了一大片。
拜托了,搖頭吧。
不要像這樣…露出肯定的微笑。不要作出一副少女的姿態。
你已經老了啊…你已經不是少女了…
你不要…
再這樣笑了。
給我否定的答案吧。
他一直覺得,如果玥玥執意要體驗變老的感覺,那就讓她去吧,就當是一種人生體驗,也挺有趣的。
所以,他一直以極為輕松的態度,照料日漸蒼老的她。他將她的歲月變遷,當成一場她自娛自樂的游戲——反正她掌握了生命權柄,隨時可以變年輕,那他就答應她,讓她體驗一下逐漸老去的感覺。所以,無論是她越來越衰弱的視力、滿臉橫流的皺紋、一顆顆掉落的牙齒、日漸佝僂的脊背、越發刺耳的咳嗽聲…他都覺得,這沒什么大不了,只是一種“體驗”,是她的意愿。
可他從沒想過…也許有一種可能,她騙了他。她甚至拉著神靈,讓神靈也一起騙了他。
她根本不是只想體驗一把蒼老的感覺。
而是,她是真的…在老去。
這是她…
真正的人生。
她根本沒有返老還童的能力。
她一直在騙他。
他想起他以前說,“你到底為什么要變成一個老人啊,像朝顏一樣保持年輕不好嗎?”
她只是笑著說:“這樣,我就能體驗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的感覺啦…”
所以,這也是…謊言。
她自始至終都在騙他。
“…騙子。”
瀕臨崩潰的話語從他的唇縫中擠出,他惡狠狠地、像個小孩子一樣,箍著她的肩膀,瘦弱的骨頭咯吱作響:
“…騙子。”
…你們都是大騙子。
諾亞騙了我,說他才不會為了世界去死,然后他轉頭就奔向了死亡。霖光騙了我,說他只是一個自私自利的文明叛徒,結果他的日記每一字都寫滿了對朋友的愛。呂樹也騙我,說不會為了我以身犯險,結果他也差點消失…
他們都一樣,根本不管我的想法,徑直朝著懸崖沖去。即使我想攔,他們也會說出精心準備好的謊言,甚至逼我親手推他們下去。
…他們都是大騙子。
現在,居然輪到你騙我。
他的眼眶通紅。
…我從沒想過你會騙我。
“我唯獨沒想過你會騙我…玥玥。”
寂靜的房間里,只有他嘶啞的聲音,像一只受傷的野獸。
“我以為…再大的事情,再絕望的未來…我們也可以…說清楚的。”
“你只要提前和我說清楚,你沒有生命權柄,這就是你最后的人生…”
“我真的會想盡辦法幫你活下去。”
“我以為,我們真的…”
他伸出手,虛虛握緊,像是握住了什么,又好像沒有——
“…握住了幸福。”
“但居然…也是謊言。”
“啪。”
她倏然抱住了他,十指牢牢箍住他的脊背。
抱得很緊,用了很大力氣,幾乎將他融入骨骼。滿頭白發深陷他的五官,癢癢的,刺得讓人有種流淚的沖動。
“別這么說,別這么說…”她抱緊他,聲音擦過他的耳廓,重復著:“你當然屬于幸福,唯獨你配得上幸福…”
“我怕我說了,你會做出很沖動的事。因為我和神靈都知道…這件事,你是真的找不到辦法的…”
“明安…我們是真的怕你…又做出什么瘋狂壓榨自己的事…”
眼眶通紅一片,蘇明安扼制不住壓抑已久的感官,喉嚨一陣濕熱。
他總是在想,為什么他與玥玥總是活得像末日的最后一天,明明他們還有那么長的未來。但他從未想過,原來這真的是…“最后一天”。
指尖冰涼一片,她的脈搏很微弱,青紫的血管凸出。
他幾乎觸及不到她的心跳,老人的心跳真的很輕。
銀白的發絲刮過他的臉部輪廓,像在拭去他臉上的塵埃。
他伸出顫抖不止的手,想反抱她,卻又在觸及她佝僂脊背的那一刻,停止。
他不敢抱下去。
像抱住一個彩色泡泡,一旦抱緊了,怕碎了。
“…為什么。”他的聲音顫抖。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問他自己,為什么。
為什么幸福總是短暫。
為什么真相總是鮮血淋漓。
為什么世界殘忍到…讓人沉入幸福后,又要把人強行拽起。
“…因為你活得太清醒了,你對愛太恐懼了,你不像個幸福的傻子,這會讓你痛苦一生。”細弱的聲音從耳側傳來。
她好像在感到遺憾…為什么蘇明安這么敏銳,非要在最后關頭發現這一點。如果他不提出來,她也就不用說了。
也許,他就能以為…他們的時光很圓滿了。他們共度了幸福的一生,到最后也是她“體驗衰老”的玩樂。
為什么他偏偏要活得這么清醒呢?
為什么他偏偏要刨根問底呢?
她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像撫慰一只貓。從失色的唇間泄露出吐息。
窗外的陽光灑入,照亮空氣中漂浮的光點。
他的肩膀聳動了一下,她拍著背的動作,才緩緩停止。
“你聽我說。”她低聲說:“…我不會死。”
蘇明安定定地看著她,眼中沒有信任。他差點忘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白紙一樣的女孩了,她早就會騙人了。這次,連她的生死都可以欺騙。
“雖然生命權柄不在我這里,但我是觀測者,只要我的靈魂沒有耗盡,我就不會因為肉體壽終這種理由死亡。”她低聲說:“觀測者…&!&”
她的聲音變成了一堆亂碼。
蘇明安的瞳孔縮了一下。玥玥也意識到了什么,換了一種能過審的說法:“因為到了這個層次,看的已經是靈魂壽命,而非肉體壽命。你也可以在肉體瀕臨老化時換一具軀體,只要靈魂壽命不耗盡就沒事,不是嗎?我沒辦法和你細說,但到最后,我一定會回來見你的。”
蘇明安沉默了一會。
“…你又在騙我吧。”他低聲說:“可不要向茜伯爾學啊,很難有好結果的。”
“沒有騙你,這次沒有。”她捧著他的臉:“我的這具軀體確實會老去,但我很快又會來到你面前,只要換一具軀殼就好了。這是觀測者的權能。”
蘇明安無言。
作為特殊的觀測者,玥玥肯定沒有白白度過那么多歲月。也許,她與主辦方交流過不少次,甚至達成過一些交易。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蘇明安才開口:
“好,我信你。”
“等你的這具軀體壽終后…我會等你回來。”
“不要讓我一個人等下去,不要等到幾十年后我才意識到,你又騙了我一次。”
玥玥點頭。
“但如果出了岔子,是不是…這就是你的最后一生了?”他問。
“不會出岔子的,放心。”她答。
蘇明安凝視了她好一會。
在她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眸里,隱約能看到風雨過后的寧靜,只有在最接近的距離,才能感受到那股藏匿在漆黑中的灼熱靈魂。
“別騙我。”他強調。
她的眸中淚光閃動,隨后笑了一聲。
“嗯。”
他們長久地靜默著。
風吹起桌上的漫畫書,書頁殘留著點滴血跡。屋角的陰影閃過一個金黑色的身影,又很快沉寂。
天世代58年。
她的頭發完全白了。
蘇明安反復強調,等她壽終后,一定還要回來找他,一定要找到他。
天世代59年。
她的臉變得很蒼老。
她摸著臉,拽著蘇明安,問:“現在是不是不太好看?”
“沒有。”蘇明安低聲說:“對我來說,都一樣。”
都一樣…永遠都一樣。
天世代60年。
她的眼睛也開始看不清了。
她坐在桃花樹下,說話慢吞吞的:“明安啊,最近我的眼睛看不清漫畫書了。”
“我給你念。”蘇明安推著輪椅。
他捧著漫畫書,剛要念,就被她不耐煩地打斷。
“看不到圖…光聽字有什么意思啊…”她嘟囔著:“我的游戲日常還沒清呢,哎,我的手機去哪了…”
她說的沒錯。
人老了,確實像一個小孩子。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拿出來反復說,茶水的溫度都要說好多遍。盡管她可能只是受了軀體的影響,不是她的本意。蘇明安有些哭笑不得,他萬萬沒想到,她會走在他前面。明明他的這具軀體已經算是茍延殘喘,她居然比他還快。
外面的炮火越演越烈。他在想,她已經很蒼老了,他不能繼續使用一具虛弱的軀體。哪怕有被疊影發現的風險,他最近也要回一趟圣城。
但望著她的樣子,蘇明安忽然察覺。
…也許,這就是世界游戲沒有發生時,很可能降臨在他們身上的和平未來。
他終于看到了。
(本章完)